第89节
  两刻钟后,天色大亮,应征者脖子伸得发酸,终于见到有几名士兵抬桌椅、帐篷等物出现,沉默不语,快速搭建了几个募兵台。
  又一刻钟,郭达身着高品武将轻甲,率领卓恺等七八人,昂首阔步出营门,他是战场上见惯血的,气度非凡,虽没板着脸,却仍威压逼人。
  郭达扫视半晌,满意点头:
  “不错,来了不少小崽子。待会儿好好地挑一挑,宁缺毋滥。”
  众属下恭谨领命。
  郭达登上高台,半句废话也无,朗声简洁道:“诸位,此次募兵为期三日,条件早已明文告知,公开公正,露天考核,择优为国选栋梁。通过第一轮选拔者,名单将于本月十八贴出告示。”而后郭达干脆利落一挥手,下令:“即刻开始!”
  “是!”卓恺等人躬身领命,他并非主考,只是协从,负责考校应征者武艺。
  几个募兵台前顿时排起长队:
  有些人紧张得说不出话、有些人则紧张得喊着说话,声音直哆嗦,却无人讥笑,因为各人自顾不暇。
  郭达坐镇最高处,时不时负手下去募兵台转悠几圈,偶尔亲自询问考校。
  巳时中,容佑棠忙完正事,他惦记关心洪磊等人,匆匆赶去营门,路遇正准备出去视察的庆王,遂同行。
  “伤口如何?”赵泽雍低声问。
  “完全不渗血了,估计很快结痂。”容佑棠摸摸左臂,四处看看,好奇问:“殿下,陛下不是派平南侯监督巡查募兵吗?他还没到?”
  平南侯若抵达,理应先拜会庆王,并共同进出。
  赵泽雍面色不改,严肃指出:“堂堂一代功侯,早到怎能显出身份尊贵?重要人物往往压轴出场。耐心等着。”
  哈哈哈~
  跟着的人想笑又不敢笑,憋得难受,咳嗽声四起。
  容佑棠绷紧脸皮忍笑:殿下涵养上佳,极少极少那样说话,可见平南侯其人……不妙。
  当他们走到营门时,却发现临时校场围了好一圈人。平南侯坐镇高台,正悠闲喝茶。
  “殿下,他来了。”容佑棠话音刚落,扭头一眺望,顿时吃惊,忙跟着庆王往校场走,进入人圈一看:郭达轻甲已除,仅着中衣军裤,一脚将洪磊勾得倒地。
  “起来!”郭达喝道:“好小子,还算懂些拳脚功夫,竟能撂倒考官。你若能撂翻本将军,那才叫本事!”
  洪磊浑身灰扑扑,摔倒立即起身,斗志昂扬,初生牛犊不怕虎,奋勇朝郭达发起进攻……可交手没两招,又被撂倒摔趴在地。
  但不等郭达开口,他就飞快爬起来,毫不迟疑畏惧,再次出手。
  如此反复再三:被打趴、起来;再被打趴、又起来。直到筋疲力竭气喘吁吁。
  “服了没?”郭达笑问,他热得脱掉衣服,露出精壮布满大小伤疤的上身,震得洪磊肃然起敬。
  “服不服?”郭达又问,随手用衣服擦汗。他看见了庆王,点头致意,却并未提醒。
  洪磊背对,他高度紧张戒备郭达举动,无心留意其它。
  期间,容佑棠除关注洪磊外,一直悄悄观察高台:
  若论出身品级,庆王远比平南侯高。可如今殿下站在校场,平南侯却端坐高台——等着庆王行礼问好吗?
  真狂傲。
  此时,洪磊崇敬完郭达的伤疤功勋后,梗着脖子喊:
  “不服!我不服!”
  容佑棠忙回神,眼神焦急:你个愣子,紧张昏头了吗?
  庆王莞尔,缓步上前,威严问:“你连败七次,为何不服?”
  洪磊倏然扭头:庆王殿下?!他呆如木鸡,傻站着不动。
  陈际容佑棠等人眼珠子快瞪脱眶:主帅驾到,赶快行礼啊!
  “总、总之,我不服。”洪磊重复,用力咽唾沫。
  郭达乐道:“怎的?刚才输得不够心服口服?”
  “输一万次,我也不服。”年轻气盛的洪磊说。
  赵泽雍虎着脸,挑眉,刚要开口,身后却传来平南侯的呵斥:“竖子狂妄,难当大用!”
  第73章
  你谁啊?骂我吗?
  洪磊疑惑扭头看平南侯,发现没甚印象。他万分紧张又极度兴奋,脑子转得飞快,简直要糊了!完全丧失思考能力。
  “竖子放肆!”平南侯再度呵斥,极度不悦洪磊直勾勾的视线。
  其实绝大部分人都有些愣:认识平南侯的,看庆王;不认识平南侯的,看庆王和平南侯,来回好奇打量。
  你更放肆!
  竟然对庆王视若无睹?没行礼,甚至招呼也不打一个,倚老卖老,当众给殿下没脸,狂得没边了!
  庆王的脸面就是北营全军将士脸面,维护主帅尊严威信是部下应做的。
  容佑棠非常生气,十分为庆王感到不平,忿忿然,他灵机一动,毫不迟疑,疾步走到庆王跟前,恭恭敬敬行叩拜礼,朗声道:“属下参见殿下!”
  郭达赞赏暼一眼容佑棠,果断跟着跪下行礼,大吼:“末将参见庆王殿下!”
  哎呀,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庆王殿下啊!
  一众茫然无措的年轻应征者如梦初醒,乌泱泱跟着跪倒,争先恐后放开喉咙喊,生怕自己表现得不够诚心尊敬。
  霎时间,声浪汹涌翻滚,震撼人心,整个北营都回响“庆王殿下”名号。
  赵泽雍莞尔,很明白容佑棠的用意,他面色如常,浑厚有力嗓音威严道:“无需多礼,诸位请起。”
  “谢殿下!”容佑棠郭达默契配合,又大吼,带动其余大片愣头青呆头鹅卖力喊叫。
  如此一来,赵泽雍在北营的绝对统帅地位被彰显得淋漓尽致!
  平南侯脸色青红交加,难堪气恼:凭爵位,他可以不跪,只用行见礼。但众目睽睽之下,全场只有他和庆王站立!
  应征者来自京城各处,甚至不少来自外地,十个有九个半不认识平南侯,一心投奔庆王麾下而来,他们难免好奇揣测平南侯:他是谁啊?为什么不用跪?以庆王的出身、战功、超品爵位,那家伙竟然不跪?
  莫非是陛下?!不,不可能。倘若是陛下,我们必定应该先叩拜万岁的。
  “殿下您请看,”郭达抬手一指洪磊,笑道:“这小子拳脚功夫不错,也有胆识,就是嘴硬。”
  洪磊即将飞转烧糊的大脑在看见容佑棠眼色手势后,终于逐渐恢复冷静,他恍然大悟,“扑通”双膝跪下,少年变声期粗嘎沙哑的嗓子大叫:“草民多谢殿下指点!多谢将军不吝赐教武艺!”
  赵泽雍稳如泰山,自始自终没看平南侯半眼,好整以暇静观对方如何收场——比的就是沉稳:谁先开口,谁就输了。
  郭达早就不满平南侯狂态了,所以刚才故意将其晾着喝茶,自顾自忙碌募兵。可惜他不能当面如何:因为平南侯与其祖父定北侯是同代平级功臣、是相识的同僚,追根溯源,碍于祖辈与品级,郭达暂只能采取“眼不见为净”的策略。
  “男儿膝下有黄金。”赵泽雍吩咐洪磊:“你起来说话。”
  洪磊却仰脸,崇敬至极地看一眼庆王,而后虔诚低头恳请:“殿下,我、草民要是喜欢黄金,就该去经商,而不是来投军。您是保家卫国战功累累的大英雄将帅,今生有幸目睹,我可以多跪一会儿吗?”
  个二愣子,你这样叫抗命啊!
  容佑棠险些当场笑出声,无奈叹气看洪磊:在军中,庆王的命令就是军令,军令如山,不可违。
  果然,郭达立即收起笑容,严厉训斥:“帅令不可违!殿下下令起来,你小子还不赶紧麻溜地滚起来?!”
  洪磊凛然大惊,双目圆睁,后知后觉,慌忙一咕噜站起来,忐忑请罪:“请殿下降罪,我、我一激动就脑子不好使。”
  “看出来了。”赵泽雍一本正经颔首,不以为意道:“你尚未入选北营,不是士兵,未接受相应训练,情有可原。本王恕你无罪。”
  洪磊感激欣喜,又“扑通”跪下,叩谢:“多谢殿下宽容!”
  “起来吧。”
  “是!”洪磊这回丝毫没敢耽搁,当即“蹭”一下弹起来,扬起一片灰尘,站得笔直像木桩,傻笑,咧出满口白牙。
  这下连故意板着脸的郭达都险些破功,嘴角抽动,自心上人病逝后,他难得心情大好,稀奇看洪磊:啧,这哪儿来的活宝?
  “方才郭将军屡次战胜,你为何不服?”赵泽雍威严发问。
  “我没有不服郭将军!”洪磊急切表明,惊觉自己最开始的话有歧义,他磕磕巴巴,艰难解释:“郭将军武艺高、高强,又是身经百战的、的好汉,一看就是练家子,西北军出来的,奋勇杀敌好威风,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郭达纳闷问:“那你不服什么?”
  “武艺。”洪磊鼓足勇气,满怀希冀,认真道:“我会日夜苦练,再过十年八年,说不定就能、能、能——”
  “战胜本将军?”郭达挑眉。
  洪磊小心翼翼点头。
  “唉,再过十年八年本将军都快四十了!”郭达夸大其词,有意逗弄,深沉摇头:“到时你战胜一个老头子,有甚了不起的。”
  洪磊脱口而出:“可您现在年轻啊,现在您打倒更年轻的我,十年八年后,我——”洪磊忽然看见容佑棠拼命对自己摇食指,他赶紧闭嘴。
  赵泽雍摇摇头,语重心长训诫:“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战场拼杀若技不如人,必将输去唯一性命,敌人绝无可能等你‘十年八年’!刚才对阵,郭将军因是自己人,才点到为止,其意在指教,若换成两军交战,你的尸体早已被千军万马踩踏成肉泥,岂能好端端站着跳脚?”
  人群鸦雀无声,肃然起敬。
  赵泽雍威严逼视:“你可知错?”
  洪磊红头涨脸,愧疚得连眼眶都羞红,心甘情愿,第四次下跪,重重磕了个头,一字一句,清醒坚定道:“叩谢殿下教诲,我知道错了。郭将军勇猛,我输得心服口服,很不应该死要面子嘴硬,大放厥词,井底之蛙一般,我、我……太糊涂无知了。”他毕竟年少,难受羞愧至极,说到最后,竟哽咽带出哭腔。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赵泽雍沉声教导,敲打训诫后,又略缓和脸色,嘱咐:“起来吧,下不为例。”
  “是、是。”洪磊低头,偷偷抬袖子按眼睛。
  “嗳嗳嗳!”郭达好气又好笑,忙过去,提着胳膊一把将人拎起来,大力拍打几下灰尘,低声佯怒骂:“至于的么?几句话都扛不住?憋回去!”
  洪磊心悦诚服,听令隐忍。短短几个时辰,尚未应征成功,他却已深切领教北营将领的雷霆与雨露,醍醐灌顶般领悟了家长和夫子时常啰嗦的“废话”。
  容佑棠这才吁了口气:磊子虽然急躁莽撞,但并不傲慢骄矜,为人热诚开朗,本质很好。
  直到此时,被在场众人有意无意忽略的平南侯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奉旨巡查北营募兵,本性作祟,习惯性想抖抖威风,岂料庆王熟视无睹、置若罔闻,反倒给了一个下马威!
  平南侯忍气吞声,只能灰溜溜自己下台:因为他回去要向承天帝复命。庆王可以不发一言,他却需要从对方口中得知募兵相关。
  唉!
  平南侯负手,扬起一抹亲切笑意,踱步靠近,慢条斯理道:“殿下好手段,果然治军本事高超,老朽佩服。”放眼朝野,仅有寥寥数人能让他自称“老朽”,庆王是最年轻的一个,就连瑞王跟前,他亦自称“本侯”。
  容佑棠自觉退到边上。
  赵泽雍脸上惊诧得恰到好处,他状似意外,却语调平平,挑眉问:“杨大人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