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更安静的是他的下半身,和她此刻因为不安与狐疑而反复进行着小动作的双腿截然不同,他的双腿死气沉沉的,双脚也异常安分的摆放在轮椅的脚踏板上。
  他的伤还没痊愈吗?
  他还是不能走路吗?
  她好久没见过他了,差不多有三年了吧?
  上次见面还是在医院里……
  不愉快的记忆被唤醒,袁晴遥不自觉地揉了揉额头,被林柏楠砸伤的额头早就恢复了,却又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幻痛。
  她不是个记仇的人,但那次是她第一次被人打手心以外的部位,爸爸妈妈都没有打过她的脑袋,难免印象深刻些……
  从书包里掏出寒假作业,她假装忙碌地翻看起来。
  她暂时还不想和他说话,也不敢和他说话,况且,她这个新同桌也完全没有想要理睬她的意思。
  “好了,都别吵了!前面的几个,从椅子上下去!”小马老师回到讲台,她指节敲了敲讲桌,引导学生们收回注意力。
  老师继续读起了班规班约,可仍有新奇的目光不时向后飘来,连带着袁晴遥也被多看了好几眼。
  受到如此莫名的关注,袁晴遥觉得别扭,她想做点什么来分散注意力,于是,她拿起了铅笔,反复描起了寒假作业本上自己的名字。
  “袁晴遥”三个字被越描越粗,直到成了黑糊糊的一坨,她又从文具盒里拿出橡皮,打算擦了重写。
  伸手的间隙,她朝左手边瞥了一眼——
  林柏楠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他的头比刚才埋得更低了。
  宣读完班级规约后,小马老师给全班同学送上了新学期寄语。
  又过了一阵,教务处的老师送来了课本、作业本和课程表,由各组小组长清点数量后,从第一排开始往后传送。
  好一会儿,袁晴遥才拿齐了全部的教材。新书本染着浓重的油墨味,她兴奋地翻开一本看起了插画。
  小马老师对着闹哄哄的教室提高了音量,嘱咐各位学生回家后一定要让家长给课本包上书皮,并说明天要挨个检查。而后,小组长收走了各组员的寒假作业。
  班会结束了,可以回家了。
  袁晴遥仔细地将课本和作业本一一放进书包,收好文具水杯,拉上拉链,她起身背上书包。
  临走前,她又看了林柏楠一眼。
  他沉寂得好似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能显示出他是活物的,唯有他因为呼吸而微微起伏的胸膛,以及他放在书包拉链上的左手手指在细微地拉动着。
  貌似觉察到了她的目光,他的手指在移了几厘米后停了下来,再一次回归一动不动的状态。
  袁晴遥一溜烟地跑走了。
  她其实有点想问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家?
  还是算了吧!
  别一不小心又惹他生气了,毕竟三年前的那次摩擦到底为何发生,她到现在都稀里糊涂的。
  和葛冉心一起走出教学楼,袁晴遥老远就看到了在校门口等着接她的魏静,她同葛冉心道了声别,飞跑过去,小辫子在脑后一颠一颠地跳舞:“妈妈!”
  “说了多少次了跑慢点,摔倒了又该哭鼻子了!”
  “我才不会摔倒呢!”
  “你这孩子,老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魏静拿下袁晴遥的书包,单挎在自己肩上,袁晴遥笑嘻嘻地扑进魏静怀里,按捺不住分享起来:“妈妈,我换同桌啦!你猜我的新同桌是谁?”
  魏静思索了一下:“是你们班的班长吗?”
  袁晴遥略显得意地摇了摇头:“妈妈猜错啦!”
  “是不是那个特别调皮、爱扯女生辫子的冯胤懿 ?”
  “不是!我才不要和他同桌呢!”
  “那是不是……”
  又猜了几个人名,魏静还是没猜对。
  袁晴遥忍不住说出了正确答案,连着重复了好几遍:“妈妈,是林柏楠!是林柏楠!是林柏楠!”
  “是吗?居然是楠楠呀!那真是太巧了!”魏静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实际上她早已心知肚明。
  她逗袁晴遥玩呢!
  哪有那么多巧合?
  袁晴遥和林柏楠又一次同校、同班、还成为了同桌,这并不是缘分使然,这是双方家长商量好的。
  那场意外,让林家的搬家计划泡汤,林柏楠就读双语小学的事也彻底搁置了。不过,蒋玲也不关心什么新家不新家,双语不双语的,当务之急是儿子的健康问题。
  住院治疗的第二年起,林柏楠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下来,除了看诊时必要回答的问题之外,他几乎不再开口说话。
  起初,蒋玲以为是没有同龄人作伴的缘故,就将林柏楠从康复外科转去了小儿外科。但一盆更冷的冷水浇了下来,他的情况不仅没有改善,反而变得更严重了。
  刚转入小儿外科住院部时,和林柏楠同住一间病房的是两个与他年纪相仿的男孩。一个男孩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断了胳膊,另一个男孩是过马路时被车撞伤了。
  两个男孩都释放出了善意,分享玩具和零食给林柏楠,然而,面对他们的示好,林柏楠不做出任何回应,他只是直愣愣地盯着别人健康的腿看。
  几次下来,两个男孩都觉得他怪怪的,便不与他亲近了。
  一段时间后,这两个男孩陆续出院,新的小病人住了进来。小病人们一开始都会对林柏楠表示出友好的态度,得不到回应后就不再搭理林柏楠……
  不同的面貌换了一拨又一拨,却是相同的结果循环重蹈。
  后来,邻床来了一位与林柏楠伤情相似的十三岁男孩,本以为有了同病相怜的小战友,事情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事与愿违,他的状态没得到任何改善。
  家人一直对他隐瞒伤情,但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以前还会哭一哭、闹一闹的,从那时开始,他连眼泪也不掉了。
  父母真切地意识到,儿子的心理出现问题了。
  林柏楠七岁生日那天,全家人都来给他过生日。
  蒋玲买了一个超级大的生日蛋糕,还邀请了医生、护士和同病房的小病人们一同来为林柏楠庆生。
  病房里洋溢着难得的欢乐,大家纷纷送上生日礼物和祝福。蒋玲甚至买了之前不让林柏楠玩的高达机器人,希望儿子能高兴起来,可林柏楠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欣喜。
  唱完生日歌,该许愿了。
  爷爷问林柏楠的生日愿望是什么,林柏楠低头沉思,半晌,慢慢地吐出了一句:“我想回家”。
  生日愿望不是“我想站起来”、“我想走路”、“我想快点好起”……
  他不期待那些了。
  他真的不想待在医院里了,他想回家。
  影影绰绰的烛火照不亮林柏楠灰蒙蒙的小鹿眼,他诚恳的心愿让在场的大人们皆心沉了半截。
  林平尧捏了捏林柏楠的手,给他鼓劲儿,让他好好配合医生的治疗,说等他好起来了,就能回家了。
  林柏楠却说他不会好起来了,他观察了很久,那些能恢复健康的小孩,都天天哭着喊着伤处疼。
  会痛才会好,可他不会痛,他的双腿一点儿感觉也没有。邻床的哥哥也不喊疼,所以他才和自己一样成了这间病房迁不走的“钉子户”。
  大家一递一句地安慰林柏楠,说他年纪这么小,身体还在成长发育中,万事皆有可能,说他一定能重新站起来,一定能再次蹦蹦跳跳,一定能恢复如初……
  可他对所有的鼓励置若罔闻,漠然地吹灭了蜡烛。
  而后的日子,林柏楠对周遭的一切只展现出了麻木。
  家里人快要急疯了,千方百计地逗他开心,激励他振作起来,但是哄小孩的招数对他来说无一有用。
  蒋玲头一次觉得,太聪明并非是一件好事。
  经过长达三年的康复训练,林柏楠慢慢地适应了新的身体。虽然双腿不能动,手臂力量也很弱,但他可以拿笔写字,可以在轮椅上坐稳,可以独自划轮椅划一小段距离……
  是时候送他去学校上学了。
  择校又成了一个问题。
  家人担心他无法融入校园生活,也害怕他的身心状况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下会变得越加糟糕。
  林平尧便提议,不如就送他去遥遥就读的班级。一来,这所小学有接收过特殊学生的先例,不会拒绝他入校;二来,有遥遥在身边,哪怕只说说话也好,他也能有个伴。
  袁斌和魏静当然愿意帮好友这个忙了。
  于是,和校方沟通后,林柏楠转进了袁晴遥所在的班级,和她成为了同桌。
  “妈妈,你没想到是林柏楠吧?”
  “妈妈没想到。”
  望着袁晴遥无知的小圆脸,她还在为自己让妈妈吃了一惊而洋洋得意着,魏静偷笑,她牵起女儿的小手,两人踏上了熟悉的回家之路。
  出于工作原因,父母没法子天天接袁晴遥放学。相比于袁斌严格的“朝九晚六”工作制,魏静的上下班时间稍稍灵活些,没课的时候,她会早点下班来接袁晴遥。
  大多数时候魏静都工作缠身,接孩子的任务便落到了家里的老人头上。袁晴遥的姥姥一家居住在外地,只好由奶奶接她,但奶奶从今年年初开始腰疼得厉害,要少走动才行。
  不过,如今接袁晴遥回家的事有了着落——
  “遥遥,以后放学了,奶奶或者妈妈要是不能按时来接你,你就跟着蒋阿姨一起回家。”魏静交代道,手被袁晴遥牵着一前一后地摆动。
  袁晴遥往左边跳一下,再往右边跳一下,步子绕成了“s”型,她仰头望向魏静,想起了父母的叮嘱:“可是爸爸妈妈说过,不能跟家里人以外的人回家。”
  “你可以把蒋阿姨一家人当做家人。蒋阿姨是家人,林叔叔是家人,楠楠也是家人。”魏静笑着问道,“以后要和楠楠做同桌、一起回家了,开心吗?”
  “唔……不太开心。”
  “为什么?”
  “因为他打过我,他说他讨厌我,他还不跟我说话!”袁晴遥撅起了小嘴。
  听言,魏静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双手扶住袁晴遥的双肩:“楠楠不是故意的,他是因为太难受了才会乱发脾气。我们遥遥试着想一想,如果你每天只能躺在床上,不能动,不能下地和朋友一起玩游戏,你是不是也觉得很难受呢?”
  “嗯,难受。”
  “楠楠所承受的,比妈妈说的还要难受一百倍哦!”
  一百倍是多少?袁晴遥并没有概念,但既然妈妈说了很难受,那想必是真的很难受吧!想着自己光是不能和小伙伴一起玩耍就要气得哇哇大哭了,她开始同情起了林柏楠。
  “而且,楠楠他也不是真的讨厌你,他只是发脾气说了不好听的话。我们善良又大度的遥遥不要生他的气了,好不好?”
  魏静语重心长的哄劝让袁晴遥陷入了思考,她眼前浮现出了林柏楠在教室里病恹恹的样子……
  片刻,她露出缺了半颗门牙的牙齿,粲然一笑:“妈妈,那我不生林柏楠的气了,我愿意和他做同桌!”
  “我的乖女儿!”魏静松了口气,揉了揉袁晴遥粉嘟嘟的脸蛋,“你以后多和楠楠说说话,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多和他分享,平时多帮助他,多照顾他。你还是他的小姐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