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二)人各有志
  最后,林湘也只是把纸条收了起来,将元宵的这句“想不通”当做了他众多秘密里的一个,缄默在心。
  元宵这人其实一直蛮神秘的,林湘知道他不简单,虽然心怀好奇,却没有去探究的打算。
  相处多日,林湘多少也能看明白元宵性格中的纯善朴拙,他心眼好儿,人能干,不会欺负寻书,反而能帮衬她、照顾她,对林湘而言,这就够了。至于秘密,谁没有几个呢?
  他不说,她便不问。
  没收拾桌上的画稿,她捧着碗,大口把粥喝了,半点没剩下。
  一个人独处时,林湘会暗暗计算着时日。离八月越来越近,看着纸上的那轮画出的月亮,她提笔往上头又添一抹色彩。
  日子一点一点向前,渐渐快到了拜月宴那天。
  这中间其实发生了很多事,比如,书店的招牌在柳大夫的劝说下最终没有更换;又比如,尚黎光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还是找上了柳大夫。
  林湘亲眼目睹了他们在药铺门前分别时的场景。
  那时,刚好是她每日要去集秀班的时间,她掀开竹帘,抬袖去遮正午的日头,等眼睛适应了屋外的光线,她才注意到,隔壁药铺站着两道很熟悉的身影。
  她顿住脚步。
  尚黎光似乎是在向柳大夫辞行,很郑重地屈身行礼。他今日难得未戴锥帽,衣衫也穿的低调。日影下,那张显露在人前的面容虽然病气难掩、苍白依旧,一双眼睛却不似常日端静,眸光熠熠,明慧如若星辰。
  尚黎光的表面功夫做得很好,在外人面前,向来是以端庄羸弱的高门公子形象示人的,没想到,到了柳大夫跟前,整个人却显得精神了不少。
  林湘刚围观了一眼,正讶异于尚黎光今日的精神状态,他却突然转眸朝她看来,没有说话,只是唇角扬起一个笑容。
  不同于前几日的宝剑铮鸣、跃跃只待出鞘,今天他笑得很乖,不,是笑得很大家闺秀,文雅,却又不显得疏离,就好像他们是关系尚可的熟人似的。
  坦白来说,林湘对这种伪装出来的假象很不习惯。说实话,她宁愿尚黎光对她横眉冷对,也不喜欢假惺惺地膈应彼此。
  勉强牵动嘴角回应,林湘试图用眼神和柳大夫交流:被他找到真的不要紧吗?
  余光扫了一眼微笑着的少年郎,柳砚青点了点头,对她招手。不知道柳大夫想要做些什么的林湘暂时压下心中疑惑,乖乖走过去,刚在他身边站定,就听他不紧不慢介绍道:
  “九郎想必已经识得了,这位是林湘,我的友人。她在此处开了家书舍,做些小本生意,与我的医馆为邻,每日过得倒也清闲。小湘,这一位是尚家的儿郎,在族中行九,你唤他一声尚九郎便好。””
  在林湘听来,柳大夫说话的嗓音如往常一样平缓温和,既没有饱含深意的重音停顿,也没有刻意去拉长语调,只是很正常的在介绍她,除了那句显得过分熟稔亲昵“小湘”外,没什么不对。
  然而,站在他们对面的尚黎光却好似听懂了什么,漂亮的琥珀色眼睛瞬间黯淡了神采。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只有聪明人才能听懂的话里机锋吗。
  看看面前的尚黎光,又瞄瞄身侧平静如常的柳大夫,林湘觉得,自己还算凑合的智商中了一万剑。
  没等她去思考他们两个人究竟在打什么哑谜,尚黎光冲她一礼,道:“林姑娘。”
  林湘来到这世界后一个自在惯了,很不适应世家交往那些繁琐的社交礼节,从原主的记忆里捡回规矩,僵硬地回过礼,她先是不适应地唤了声尚九郎,然后道:“尚公子不用客气,直接叫我的名字、或者叫林七都可以。”叫什么都好,千万不要叫她林姑娘!
  平日里不是没人叫她林姑娘,但那些都是普通人,说话的语气很生活化,不像尚黎光,言行举止带着世家大族那一套,这种画风下的林姑娘,她是真的当不起,会出戏到红楼梦频道的……
  “林姑娘是柳先生的朋友,九郎怎能失礼。”尚黎光婉拒,嘴角笑意柔和。
  身为人精中的人精,对方要是没发现她抵触“林姑娘”这个叫法,林湘就跟他姓。这家伙绝对是在报复她背了他的诗吧,绝对。
  “那就随尚公子好了,柳大夫,你们先聊,我还有事,先走了。”眯眼看看天上的日头,林湘果断请辞,懒得和尚黎光在这件事上纠缠。他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反正……她欠他的。
  造孽哦。
  “她不喜欢你唤她林姑娘,以后别这样叫了。”目送林湘坐着骡车走远,柳砚青抛下这句话,没半点停留之意,他转身回屋。
  正午的日光强烈,照得日影下的少年郎脸庞苍白得几近透明,在阳光下久晒的尚黎光早就眼前发黑,街道的忙碌人声于耳边嗡鸣,手心的嫩肉被指甲死死掐着,强忍住不适,他上前半步,出语挽留:“柳先生!”
  柳砚青停下步子,看着对方到此刻依旧挑不出错的仪态,叹了口气:“尚家九郎,你身子不好,早些回去休息罢。”
  尚家九郎此次登门拜访,用的是晚辈的礼节,叙的是两家的交情,并未多谈它事。但少年人的傲气与志向,哪里是避而不谈就能遮掩住的?
  对方孤身前来必有图谋。
  尚黎光的聪慧、识见,莫说是于郎君之属,就是在柳砚青半生见过的诸多人杰中,亦是一等一的出挑。明珠蒙尘无人赏识,确是人间憾事。他若有求,柳砚青不介意帮他一把,可少年耐性很好,一直忍而不提。
  ——却在最后挑了林湘平日出门的时间请辞,然后将目光坦然地投向于她,将她的存在拉到二人眼前。
  不得不说,很大胆、很冒进的一步棋。
  小姑娘身份特殊,她是穆城王林沅的庶妹不假,却众所周知的与林家关系不睦,只和林家八女林淮一人交好。是个既同林家有所勾连,又不会受朝堂众人关注的人。
  如果自己真的参与进了穆城王受封一事当中,如果林湘真是他和林家联系的一枚棋子,他会收尚九郎当个副手。尚九既有察觉暗局的敏锐卓识、又有当面挑明、自荐的孤勇胆略,是个从政的好苗子。
  然而,这只是一个巧合。
  尚九郎太急了,急则遮目。
  “柳先生……”尚黎光压低了声音,语气不解:“您真的打算留在此处行医救人,再也不管帝京的是是非非了吗?”
  对于全天下的男子而言,俞鹤汀就像一个传奇。世人传他的智谋才略、颂他的至孝淡泊,可尚黎光以己度人,却时常想:俞鹤汀当年辞去官禄、离开帝京,未尝不是自保之下识时务的选择。因为朝中群臣和天子都不会长久容忍一个男子的光辉盖过他们去。
  他留在此处行医,未免……太可惜。
  “行医也很好,不过是人各有志罢了。”面前,外表普通的医者坦然答道。
  人各有志。
  在心里轻念他的回答,尚黎光没再追问什么,郑重道:“那么,柳大夫,尚九告辞。”
  他转身,走在正午的街道里,没有下人搀扶的脚步在日晒下缓慢虚迟,却始终在向前进。
  各人有各人的志向,他尊重柳砚青停留不进的选择,自己却还要继续。
  ——不管有多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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