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昨晚那句话言犹在耳,可惜这个品行不正的祭司给的祝福没用了啊……罗洛德在意识逐渐模糊时,只想到这件事。
  他的胸腹被黑龙的两隻锐角给贯穿,即使以暮的治疗能力再强也对这伤口无济于事。
  一綹金发垂到自己涣散的视线中,他吃力地抬手想去碰触。
  「白痴,跟那条爬虫类同归于尽,你很满足吗?」
  果然被骂了……而且口气依然这么无情啊,想到这里,他忽然想笑,但被喉咙涌上的血液给呛住,只能不住地咳嗽。
  啊……才从害死队友的阴影走出来,没想到马上就要去见他们了,实在是好笑。
  自己为何变成这样呢……
  对了……确实是……为了保护他……那个……狂妄……却又……的……祭司……
  罗洛德的思考倏地中断,陷入一片深沉的安寧。
  战斗一开始时很顺利,毕竟这隻黑龙只是隻不成熟的幼龙,魔法力与反应都不如成年龙,而且他们上次来的时候在牠身上留下的伤口都还没復原。
  罗洛德吸引注意,卡崔克牵制扰乱,七珋和席斯逐渐削减牠的体力,以暮治疗伤口──这是罗洛德在早上出发前分配好的工作,以暮这次出乎意料地配合,甚至还帮所有人的武器、防具上施加防护法术。
  黑龙剩下的翅膀也被砍断,尾巴更是被削去大块鳞片,手、脚、背部与腹部都是大大小小的伤口,深红色的龙血四处洒溅。
  该是给最后一击的时候了,五人给彼此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或许是察觉他们的意图,又或者是知道自己已经逃不了了,黑龙忽然朝他们包围较疏的地方衝去——那里正是以暮的所在。
  率先做出反应的是罗洛德,他直接挡在黑龙与以暮之间,把大剑横在身前——
  不会让你过去的——
  回过神,身上传来火辣辣的疼痛。
  龙首出乎意料的灵敏啊……他抓住刺进身体里的角,再用大剑利落地砍下进退不得的龙头。
  「老大!」席斯衝到罗洛德身旁,即时撑住软倒的身躯,让他慢慢地平躺在地。
  卡崔克慌张地看着罗洛德的伤,「糟糕……这伤势……」
  「让开。」以暮推开卡崔克,草草扫过一眼,「哼……没救了。」
  「你在说什么!快点帮老大治疗——」席斯吼道。
  「不需要,他快死了,治疗也没用。」以暮蹲下身,把手放在罗洛德颈动脉上,感受到逐渐微弱的脉动,「白痴,跟那条爬虫类同归于尽,你很满足吗?」
  「哈、哈哈……」罗洛德咳出一口鲜血,缓缓抬起一隻沾满血液的手,无力地抓住以暮垂落的金发,在上头留下醒目的鲜红后颓然落地。
  「没心跳了。」待手指下的脉搏静止,以暮面无表情地宣告。
  其馀三人脸色铁青,不敢相信地摇头。
  三人沉浸在失去罗洛德的悲痛中,没人注意到表情冷静的以暮在他身侧握紧颤抖的双拳。
  「你这混蛋!老大可是为了保护你才受伤的!」席斯抓住以暮的衣领吼道。
  「激动如果对他的伤势有帮助,你要多激动都可以。」以暮推开席斯,伸手攀上卡在罗洛德身上的断角,「龙角是龙族释放力量的主要器官……含有大量魔力的成分,在市面可是价值不菲。看什么?快帮我拔出来。」
  「你——还在说这个?老大他、他——你居然这么冷血?」席斯眼眶蓄着泪,抡起拳头就想衝上去,卡崔克与七珋连忙架住他。
  「有时间在那里大呼小叫,不如赶快帮忙,」以暮无视一脸哀戚的席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拔出角,狼狈地跌坐在满地的鲜红中,「嘖……真是造成我的麻烦啊……」他晃着身体站起来把角扔到旁边,再握住另一根角,这根深深卡在罗洛德身体中,以暮扯了半天丝毫无法动摇它,「可恶……」
  七珋原本也只是看着,忽然上前和以暮一起抓住龙角。
  卡崔克皱眉,但随即也跟上。
  「你们两个……为什么要帮这种人?」
  「我相信以暮大人!」七珋气喘吁吁地说,原本受伤的左肩因为出力而留出更多血液。
  「我想……他不会放老大这样死去的。」卡崔克的右手断了,只能用一隻手握住龙角。
  席斯默默地看三人满头大汗、一身脏污地忙着,放弃地说:「啊!好啦好啦!搞到最后反而是我当坏人?」他跛着腿凑过去,四人合力,终于把剩下一支角拔出。
  大量的鲜血从罗洛德的伤口中流出,在他的身体下形成红色的水洼。
  「哼……」以暮完全不管身上的衣袍已经被染红,直接跨骑到罗洛德身上,两手交叠,放在已经没有心跳的胸口,「明明叫你『别死』,这么等不及与你那三十四位老战友相会吗?」手掌发出金色的微光,顺着手臂爬上以暮的肩颈,最后他整个人笼罩在淡淡的光晕中,「把我从日神殿带出来,然后还害我被你那些该死的过去给缠上,自以为是地把我想成娇弱没用的被害者,最后两腿一伸就不管了吗?」罗洛德胸口出现日神殿的徽记,以暮将手覆盖上去,「你去见那些已入土的老故友——那我身后这些该死的、忠实的、死脑筋又吵闹的同伴要去哪?叫我指挥吗?你怎么可以把这烂摊子丢给我?我不想、也不会管这种事!」手掌没入罗洛德胸前的光芒,「而且你死了搞不好还会整天在我旁边转来转去,像是老妈一样不停叨念,不然就是对我產生莫名其妙的同情!你他妈的我才不想碰到这种鸟事!」以暮的手彷彿抓住什么似地往回拉,身上的光越来越强烈,刺得旁边三人睁不开眼,「给我醒来!」
  光芒逐渐退去,原本毫无反应的罗洛德眼皮动了一下,「咳……」他咳出尚在喉咙间的血液,慢慢睁开眼,看到面前正爬起身的以暮,「怎么回事……」
  「老大!」席斯感动地跪了下来,握住罗洛德的手,「你活过来了啊!真是神蹟——」
  「我的天啊……真的是……復活术?」卡崔克不可置信地讚叹。
  虽然请求主神的『祷词』颇为特别,但这是货真价实的復活术。
  「真不愧是以暮大人……呜——老大!你回来了!」七珋忘情地抱住罗洛德的脖子,满脸热泪。
  罗洛德错愕地看着跟着七珋身后一起扑上来的席斯与卡崔克,还没完全清醒的脑袋根本反应不过来。
  復活?他?没错,他刚刚确实是——死了,现在却活生生地躺在这里,甚至连被刺穿的肉体都恢復了。
  是……以暮的能力吗?这个名不符实的『祭司』,到底有多强?
  罗洛德的视线越过三人,落在默默地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四人的以暮,他正在笑——不同以往那样带着轻蔑或是讽刺,而是温和的微笑,却又带着一丝寂寥。笑容一闪而逝,以暮背过身,静静地看向天空,金发被风吹得扬起,映着满天的橙红晚霞。
  他的背影看上去很脆弱,彷彿即将从这里消失一样。
  「哼……该走了。」以暮的声音从微风中飘来,「又是……惹人厌的黄昏……」
  这句话乍听是跟他们四人说,但却像是他的自言自语。
  那晚,以暮并没有来找罗洛德。
  结束黑龙的善后事项后,五人回到旅馆的时间已是凌晨。
  在其他人回房后,以暮硬是把在呼呼大睡的旅店老闆叫起,写了一张便条要他送去日神殿,接着走入自己住了短短几天的旅店房间,开始收拾物品。把最后一项物品放入行囊内,以暮低头盯着包里少得可怜的物品。
  「呵……」他不禁自嘲,「有必要收吗?」
  这些东西他接下来也用不到,神殿里什么都不缺,却也什么都没有。
  他从日神殿出来时,除了身上穿的一件祭司袍之外,只有神官给他的几个钱币,还有总是随身带着的薰香与金属小炉,再无其他物品。
  如此出来,就原样回去。
  每次……都是这样,也好,省得看到多馀的东西又要烦心。
  他把小包随意扔在床上,倚坐于窗边,垂眼沉思。
  直到太阳突破云层,穿过玻璃窗户侵入斗室。
  房门被敲响,不等他回应就被打开。
  他根本不需要转头,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将包口的束带拉好,以暮背起行囊,转身面对来客。
  「走吧。」
  清晨,很早就起床的罗洛德却无意下床梳洗,只是睁大眼睛躺在床铺上,摸着自己曾被龙角刺穿的腹部,一点异状都没有,连个小疤痕也没留下。
  以暮到底是什么人?罗洛德以前也曾和日神殿打过交道,却从没听过这号人物,是日神殿刻意将以暮藏起来吗?那为何又要把人硬塞给罗洛德?
  又欠了以暮人情,他今晚搞不好又会吵着要罗洛德『安慰』他——话说以暮昨晚没有过来找他,是因为用了復活术而疲倦吗?
  想起他们打完黑龙、踏上归途的时候,以暮出乎意料地沉默,但是罗洛德注意到他用一种奇异的眼神──或者说,罗洛德根本没想过这神情会出现在以暮脸上──盯着其他人。
  那眼神……像是知道自己即将被拋下的孩子,既无助又寂寞。
  会是看错了吗?
  看着天花板沉思的罗洛德猛然坐起身,望向自己的行囊,想到那把木梳。
  这把梳子……那天衝动之下就买了,送给以暮当作他救了自己一命的感谢吧?
  『你的命只值一把梳子?』他或许会这么说,但罗洛德相信以暮最后还是会收下。
  因为那个傢伙其实本性很——
  不管如何,罗洛德还是决定把这东西送给他,不如现在……没错,现在就去说吧。然后或许能稍微跟以暮聊聊……关于他的事,因为他们已经是同生共死的伙伴了嘛,对,就是这样。
  只是这样而已吗?
  「该死……」好吧,他承认他想跟以暮建立起超出伙伴的亲密关係,但他也觉得以暮也不反对如此——是吗?真的是这样吗?
  那以暮为何这几天除了来找罗洛德上床以外……就没再多谈什么。
  仔细回想他们这几天的相处,以暮除了指示他们该做什么、该接哪些工作之外,就很少主动参与他们的对话了。
  偶尔罗洛德会瞥见以暮在他们热络地聊天时,露出带着嘲弄的笑。
  原以为是以暮对他们的吵闹感到不悦,但现在想想,比起讽刺他人,那更像是自嘲。
  以暮是不是──
  他忽然想立刻见到那位傲慢任性的祭司,想确认自己的猜想是错误的,那只是罗洛德的误解。
  在罗洛德把梳子收入怀中,准备去找以暮时,席斯仓皇衝入房间,没头没脑地抓了罗洛德的手就往外拖,「老大!快出来!」
  「发生什么事?」
  「我刚刚在一楼看到一大票神官——他们要把以暮带走!现在卡崔克跟七珋在那里拦着他们——」
  预感居然真的实现,罗洛德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为什么?」
  「不知道!那些神官嘴巴比女人的腿还难撬开啊……」糟糕,他说话怎么跟以暮一样了?要是给卡崔克听见他一定又会遭到一顿臭骂。
  两人匆匆赶到旅店门口,果然看到正在跟卡崔克与七珋拉扯的神官,以及淡然看着一切的以暮。
  以暮盘着胳膊倚在墙边,手上拿着他的行李,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好像眼前上演的只是一齣与他无关的闹剧。
  「你们在干什么?为何带走我的队友?」罗洛德的声音宏亮,立刻吸引所有人注意。
  看似是带头的老神官推了推充满刮痕的眼镜,袖口上的金线与银色钥匙徽记表示他来自日神殿,「喔——您就是把以暮带出来的那个人嘛,我们只是要带他回日神殿而已,不用紧张。」
  「我是,当初不是你们日神殿要我带走他吗?现在为何又突然要带他走?」
  「当初不是说这个任务结束就要让他回日神殿吗?」老神官偏头问道:「你们不是已经向协会提交结束的报告了?」
  闻言,罗洛德怔住了,「什么时候有这个协定了?」
  「当初他抱着你大腿时说的,不过你当时好像没精神听啊……呵。」开口的是以暮,他完全无视一脸错愕的罗洛德,视线落在罗洛德头顶的大厅吊灯上,「不过你也没提出异议,神殿这里就当作你同意了。」
  「什么?你不能成为我们队伍的成员之一吗?」
  「不能。」
  「为什么?日神殿并没规定神殿人员不能参与冒险者的队伍。」罗洛德想靠近以暮,却被老神官挡住。
  以暮没回答罗洛德的质问,逕自转过身,微微仰起头,看着外头的晨曦,对神官说道:「该走了。」
  「等等,以暮!」罗洛德想直接推开老神官,但旁边的神殿侍卫立刻上前按住他。
  「以暮大人……」七珋沮丧地看着以暮的背影。
  「虽然说有协定在先……但是不能通融一下吗?」卡崔克蹙着眉对其他神官问道,却只得到摇头的回应。
  「怎么可以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啊?」席斯不满地抗议:「反正你们神殿的人这么多,也不差他这个祭司吧?」
  「很抱歉。」老神官一脸『说真的我也不想让他回去』地看着四人,「造成你们的麻烦真是对不起,若还需要日神殿的人员随行,我们也可以再介绍。」
  「不需要——」罗洛德毅然拒绝,「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他难道不能随意外出吗?」他看着站在门口、背对着自己的人影,长发在朝阳下闪着带红的金色。
  穿着祭司袍的背影即将隐没在逐渐变亮、刺目的日光中。
  霍地,罗洛德產生了一种以暮即将被什么东西带离这里的恐惧,他放声喊道:「以暮!」
  看着外头的身子驀地一震,以暮微微侧身斜睨着四人,在目光即将落在罗洛德身上时又忽然转向地板,发出轻蔑的笑声,「呵呵……你以为我被神殿软禁吗?收起你那个氾滥的同情心,我才不要这种廉价的东西,你不会认为我痛恨这种生活吧?别把你的价值观强加在我身上,告诉你们——我快乐得很。」虽然口中这么说,但声音和表情却没任何喜悦之情,他垂下头,若有所思地抚着自己的一撮头发,「这几天我玩得挺尽兴的,可以让我好好回味一阵子。结局就是你还活着,然后你们队伍也脱胎换骨,更摆脱我,皆大欢喜。所以别再造成彼此的困扰了,反正你们还有成千上百个神官祭司可以找。」
  他把手中的行李抱在怀里,思索了一会儿,把行李扔到罗洛德面前的地板,『咚』的一声,重量颇轻的小包发出格外沉重的声音,「呵……就这样,再见了,罗洛德。」他随意地摆摆手当作道别,大步离开旅店。
  其他人连忙跟了上去,站在罗洛德前面的老神官对他深深一鞠躬后也跟着快步离去。
  只是一个祭司,却要日神殿劳师动眾地迎接他回去,以暮果然是很特别的存在──不管是对神殿、对这个队伍……还有罗洛德。
  即使其他三人在旁边骚动不已,但罗洛德仍没有追上去,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地板上的布包——寂寞、无力地躺在那里。
  以暮最后仍没有直视罗洛德一眼。
  在被昏黄灯光给染色的斗室内,以暮坐在没有任何装饰的木桌前,闭着眼,似是在沉思。他面前有一个小炉,里头飘起缕缕轻烟,偶尔会因以暮的叹息而在空气中画出各种图案。桌上有一本摊开来的陈旧精装书,内页已经泛黄,文字也有些磨损,印刷字体间有许多出自以暮的俊秀字跡──这是他在附属于日神殿的宗教学院读书时,所使用的课本,里头写的是关于日神殿的歷史、教义、神权的运作方式……等等,内容比一般信徒阅读的书还艰涩许多。
  手指抚着书页,纸张的触感透过指间传来,以暮深深吸一口气,熟悉的香味充满胸腔。他的房间内总是燃着薰香,据神官说法,这种香有安定心神的作用。
  当他感觉烦躁时,就会点燃它——结果是让自己更烦。但是他并不讨厌这个味道。
  就像那个傢伙一样。
  他用两根手指夹起鬓边的发丝,头发因凝固的血液而揪成一束——这是罗洛德在倒下时留的。他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割下这撮头发,放在手心里端详。
  血液已经变成暗褐色,紧紧地包在金色细丝上。
  接着他把头发举到燃着的火炉上,只要他一松手,炉里的火就会立即吞噬它。
  然后,就什么也没剩下了。
  「嘖……明明就不想留……」
  当时好不容易决定把所有的东西扔在旅店,回到这里的时候才发现头发沾着的血液,而自己会不时下意识地抚着它。
  烦,烦死了。
  反正那些人也是一样,好不容易能摆脱他,虽然一开始会很懊恼失去以暮的力量,但没多久又会找到代替的人,立刻就把以暮从记忆中踢出去了吧。
  每次都是这样……就算真的有人会说着满嘴冠冕堂皇的理由,却没人能把他带走。
  所以他只想用短暂的外出时间——能玩得多疯就多疯,最好让自己忘了拥有的身份与力量。
  忘了吧,然后再等待下一个把他带出去的人,再恣意享受眨眼间的愉悦,最后回到神殿……这种事情……习惯就好。
  这样谁也不会受到伤害……
  以暮闔上眼,松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