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节
  她想,没有一副好棺材不要紧,人死都是要和泥土融为一体的,但她一定要给燕燕最后的体面自由。生时跌入尘泥入奴籍,死后不能依旧被捆绑着。
  若有阴曹地府,到阎王爷面前陈情的时候,她是燕氏女,不是虞家奴。
  “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何年入的奴籍?”
  虞年年不知道慕容澹叫什么,只会写他的名字,便老实道,“今年才入的奴籍,姓燕,是名年轻女子。”
  她顿了顿,“我不知道她叫什么,能让我写出名字吗?”
  衙役哼了一声,不知道叫什么,却会写名字?还是将手中笔交给她,“你写罢。”
  虞年年前两个字刚落笔,那衙役脸就青了,待她最后一个字写完,他忍不住暴怒而起,拍桌道,“放肆!敢侮辱皇室!凉州王殿下已薨,却不是你这种人能肆意轻贱的!来人,将她拖出去,杖毙!”
  虞年年身体一抖,不清楚什么情况,只急切地看着那衙役,“这是他的名字,他亲手教我写的!”怎么会变成凉州王的名讳呢?
  衙役将纸向她面前一展,凶恶道,“你知道这上面是什么字吗?”
  见虞年年懵懂神色,便指着,“上面写的是凉州王名讳!”
  虞年年陡然想起燕燕似是痴心凉州王,难不成因为这点,所以才……
  没人肯听她辩解,两个官差上来,掐着她胳膊往外拖。
  虞年年身上的鞭伤被他们大力按着,隐隐作痛,面上泪水涟涟,却忍痛抬手挣扎,“大人,求您,求您给我一副验,我带够足够的钱了,求求您……”
  漂亮的人,梨花带雨极美,再冷血无情的衙役也忍不住动容,迟疑半刻,改了口,“你犯了不敬的死罪,但念在初犯,又是个无知妇人的份儿上,拖出去打十大板!”
  这样瘦弱的身躯,十板子也不好消受。
  尤其虞年年前日才受了鞭伤,两日水米未进,如今脸都是蜡黄的,唇苍白如纸,上面凝着干涸的血。
  虞年年跪在地上,不断冲他磕头,额上蜿蜒下血迹,红与白交织,凄美的不成话,“大人,求您,求您给我换一副验,我真的需要,是前几个月被抄家的燕氏的女孩儿……”
  她身上衣衫单薄,青石砖湿冷入骨,让她半条腿都没了知觉,她只知道,她的燕燕死了。
  她所有的希望和寄托,以及对外面世界的向往也都没了。或许姜夫人还会再给她一个奴婢,但那个人不是燕燕。
  衙役转过头不敢看她,怕自己再心软,摆摆手让人拖出去。
  有个官差于心不忍,好言劝,“大人,想必她是真的需要,无知妇人不识字,将名字写差了也是有的,您不若行个方便,给她找找?”
  衙役一瞪他,“混账,她不敬皇室,我若不惩治,将来被人知道了,受罚的便是我了!拖出去!”
  官差不再劝,将人拖至廊下的时候,有几个人从远处来,为首者年轻俊美,眉眼和缓。
  几人低头,接二连三问好,“沈大人。”
  虞年年一心想要给慕容澹换一副验,见到此人,忍不住像见了救星,抬手艰难抓住他的衣摆,声音嘶哑,“大人……”
  冷汗粘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微微抬眸,却只瞧见一片胜雪的衣角。
  沈之昂微微一怔,仔细打量一番,蹲下身来,摸了摸她的眼睛。
  微微叹口气,“怎么每次见你都是狼狈的样子?”
  虞年年忽然泪如雨下。
  沈之昂将人扶起,冲内里的衙役道,“她既然要一副验,便寻了给她。”
  “可……”
  “无碍,想必即便陛下知道了,也不会怪罪的。”
  倒也是,当即陛下对凉州王的厌恶从不加掩饰,若听闻有人冒犯他名讳,指不定还要赏赐呢。
  沈之昂背后家族势大,祖父是当朝太师,年纪轻轻官至平准令,谁不卖他几分薄面?衙役即便心中尚有微词,却还是低头,恭谨去寻记载名册。
  虞年年被沈之昂引着,进了内室,里头炭火烧的足足的,又给她倒了杯热水,“喝点水,天冷。”
  “谢谢大人。”虞年年睫毛颤了颤,才抖着手,将热茶圈进手心里。
  沈之昂自是瞧见她露出手臂上的鞭痕,皱了皱眉,不经意道,“为什么人来换验的?可是上次你裁布料做衣裳的姐妹?你父母为何不来?”
  “是他,可是他死了,我也没有父母。”虞年年喉咙被温水浸润,缓解了疼痛,可以提起慕容澹,她喉头一甜,像是涌出血来。
  虞太尉,大概不能算是她父亲。
  沈之昂意识到自己戳了人家伤口,心有愧疚,忍不住道歉,“我无意冒犯。”
  虞年年摇头,眼里含着泪,真诚道,“我已经很感谢大人了,真的真的很感谢。”
  “嗯,应该的,为民做主。”沈之昂看见她眼泪的泪水,心被刺了一下,扯了扯嘴角,扬起点温柔的笑,“一会儿要去哪儿?回家吗?我送你回去。”
  “不用劳烦大人了,我去乱葬岗,给他收尸。”虞年年摇头,吸了吸鼻子,将眼泪憋回去。
  沈之昂一惊,没想到她是要给个死人换验。
  一个死人,值得吗?
  他倒是噤声,未问出口,毕竟钱是她自己的,用在哪儿都是自由。
  纤长的手指点了点卷案,歪头笑了笑,“刚好我一会儿出城,顺便载你一路。”不等虞年年张口拒绝,他上下扫过虞年年周身,眼睛弯弯,“外头下雪了,天冷路滑,你衣裳单薄,恐怕没到就该冻坏了。”
  衙役带着刚刻好的验进来,冷不丁听他这话,下意识问,“沈大人,您出城,是要去终南山替陛下接高人回来?”
  沈之昂点头,问他,“验做好了?”
  衙役才回神,点头,“下官查了被抄家燕氏里的所有适龄女子,被发落至晋阳的,只有一位,燕氏家主的嫡女,燕月娘,年十七。”又将验交至虞年年手中。
  虞年年接过来,红肿的眼睛布满血丝,对着上面刚铸出,尚且温热的字摸了又摸,“月娘,这个名字真好听。”
  “月娘……”
  “月娘……”
  她记住怎么写了。
  沈之昂将她放在乱葬岗入口,便率着浩浩荡荡的人马离开了,走远了,忍不住撩起帘子,却只见一个晦暗的,小小的人影,站在覆着白雪的尸山上,努力翻找着。
  如果有一日,他们沈家触怒龙颜,落得燕氏的下场,他沦为奴籍命丧黄泉,有没有一个人,会为一个死人拼命?
  天已经黑了,乌鹊横飞,吃人血肉长大的红眼大老鼠小臂那么长,也不怕人,呲牙咧嘴吱吱叫着,拖着长尾巴,成群结队穿梭在尸山上。
  虞年年怕老鼠,但忍不住想,慕容澹的身体若是被这些老鼠啃食了怎么办?啃的面目全非,四肢不全。
  她如此一想,也就不怕了,开始一处一处翻找。
  阴冷的风裹杂着浓烈的尸臭,一阵一阵往她鼻腔里钻。在最显眼的地方,躺着一具尸体,黑色袄子,浅色裙子,露在外面的皮肤长了一小块一小块尸斑,脸上的肉被老鼠啃掉了,露出血淋淋的骨头。
  看得出来是个很高的女子,手指也修长好看。
  虞年年哭不出来,摸了一把尸体的胸前,确定这的确是慕容澹,眼泪一下子淌出来,她的燕燕这么惨!
  清清一大早洗漱完,出门去抬水。
  她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朝着手心哈了口气,一推门,外面白雪皑皑的一片,昨夜下了一场大雪。
  不远处隆起个小山丘,她眯了眯眼睛,好奇的过去看,好像是个人!
  “嘿,谁晕倒这儿了?晦气!”她抬手一扒拉,一张白骨森森的脸正对着她,两只黑窟窿的眼窝瞪着,好像怨气重重。
  “啊啊啊啊啊啊!!!!”
  不远处的人都被她的鬼叫喊了来,过来一瞧,不少两股战战,脸色发白,再一细看,雪里还卧着个人,探手过去,是虞年年,身体已经凉了,气儿也没了。
  “这……这这……”
  “快去禀报家主!”不知谁先反应过来,嚎了一嗓子。
  作者有话要说:  嗅到火葬场的味道了吗?
  其实我一想,如果真的燕燕遇见了年年,那就是她极度不幸里的幸运。就算年年没法治愈她失去亲人,家族倾颓的痛苦,至少不会让她更加绝望……
  【嗯,大家知道为什么年年一摸尸体的胸口就知道这大概是慕容澹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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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正月里晋阳发生了许许多多大事,大到虞太尉有个小女儿从老家回来,这样百姓喜闻乐道的事儿都没能引起任何热议。
  街头巷尾谈论的都是死而复生的凉州王,堂而皇之出现在元日宴上,惊了一众高客。
  虞敏敏得了个在元日宴上献舞的机会,自然铆足劲儿了准备,有徐娘子从旁指导,倒也有模有样。
  狩阳帝看起来对她也十分满意,大加赞扬了一番,就在虞敏敏觉得太子妃之位稳了的时候,皇帝话锋一转,又问,“虞卿,这是汝家嫡女?”
  虞太尉起身,垂首敬道,“不是,是庶女。”
  虞敏敏脸子当场就挂不住了,又青又黑,想要开口辩解些,又碍于天威,不敢出声。
  她心想,以自己母亲在府中地位,她也不比嫡女差,母亲成为嫡妻,不过是时间问题。
  狩阳帝大喜拊掌,“虞卿庶女都如此毓秀,想必嫡女更是举世无双,谁是虞卿嫡女,出来给朕瞧瞧。”
  准备一整场都混过去的虞令月抿了抿唇,才出席行礼,“臣女虞氏,请陛下安。”
  狩阳帝一见,愈发欣喜,转身问喝得酩酊大醉的儿子,“太子,你看虞卿家嫡女,可中意?”
  太子横眼一扫,醉醺醺点头,“甚好,甚好!”
  如此,在虞太尉和皇帝太子一片喜意之中,这门婚事就被高高兴兴定下来了,当事人之一的虞令月,扫过尚且俊秀的太子,像是吃了苍蝇屎。
  最为失落的当属虞敏敏,她苦心孤诣许久,舞也献了,夸奖也得了,努力的是她,的便宜的却是虞令月!凭什么?就凭她那个早死的娘是正室夫人?
  她已经绷不住脸子,刚欲开口,上头狩阳帝忽又开口,“虞卿前些日子上折,说府中主母之位空缺多年,欲聘琅琊王氏孀居多年的女儿,如此大喜的日子,不若给虞卿个好兆头,双喜临门。
  此事,朕,准了!”
  虞敏敏已经彻底说不出话来,太子妃之位没了,母亲的正室之位也没了?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她身在内宅,有些弯弯绕绕自然想不清楚,她母亲虽家世不差,又与虞太尉相伴多年,但要成为正室,委实差了些,如今太子同虞太尉成了翁婿,她的身份就更顾不上太子岳母。
  狩阳帝又欲为太子寻个不好不坏的岳家,将太尉府与琅琊王氏绑在一起,太子之位更愈发稳固不说,王氏又是狩阳帝心腹,更能监控虞家,防止扶持太子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