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魏亦清先是一愣,而后抿抿唇,坚定地看着他:“父亲,儿子想赌一把。”成国公看着他,手中的书慢慢放下,后靠在椅背上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魏亦清咬咬牙,“父亲,如今成国公府已然远离朝堂中心,陛下如今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若是长此以往,什么都不做,待到新君上位,那这偌大的朝堂,还能有魏家的一席之地吗?”
  “新帝不会允许一个对他毫无助益,却又树大根深的世家的存在。”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像是魏家这种枝繁叶茂举重若轻的家族,要么,为皇帝所用,要么,就只能老老实实地被削弱势力。
  这些年魏家一直低调无比,府中嫡系子弟鲜少有入仕为官的,他们更多的是自己的退让,才能偏安一隅,没有给皇帝留下下手的机会。
  但是现在是这样,未来呢?
  魏家现在还能靠着先祖留下的家业勉强维持表面的风光,但若一直这样下去,不得帝宠,魏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魏亦清目光清然正派,他定定地看着成国公,毫无畏惧道:“儿子仰慕先祖的风采,向往先祖为国为民做贡献,成为朝堂的中流砥柱;也从祖父口中听说过,父亲年轻时意气风发,为京城众人所赞叹,称您如先祖,必为中流之砥柱,是大启不可或缺的能臣!”
  魏亦清眼睛微微发亮,一派灼热之情,他激动地说:“儿子向往这一切,也期待能做一个于国于家有用之人——父亲,儿子不愿让魏家再这么碌碌无为下去了。
  他还年轻,自年幼起就是听着先祖的故事长大,他学习四书五经,学习圣人言论,努力做一个众人眼中的君子,就是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如先祖一般,带着魏家,真正成为一个芝兰玉树满庭芳的世家。
  成国公抬头,看着魏亦清那灼灼如星光璀璨的双眸,那散发着耀眼光芒的温润五官,那浑身上下发散出的勃勃生机、年轻干劲——他忽地抬手,掩住自己的脸,低低的笑声在室内盈荡。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声带着快活,却又带着难言的悲哀,他看着同年轻时的他一模一样的儿子,忽地有些不忍心告诉他那残忍的真相。
  他赞道:“——你说得很好,”他慢慢坐直身子,一张苍老的脸在烛火摇荡间明暗晦涩,仿佛隔着重重的山峦在看他。
  “你说得很好。”他又重复了一遍。魏亦清认真注视着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父亲——”他唤道。
  成国公抬手打断他的话,他已经坐直了身子,一双平日里素来懒散的眸子此时如鹰一般尖锐:
  “你知道沈问之吗?”他突兀的问道。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份的六姑娘来啦~
  第46章
  魏亦清怔愣片刻, 而后有些犹豫道:“自是……知道的。”
  沈问之,当今皇后娘娘的兄长,沈家独子, 据说当年, 也是名震京华的少年将军。
  只可惜,英年早逝, 在永章五年出征百濮之时, 因粮草不足,又不愿放弃城中百姓,只能死守城门,最后被敌人的铁骑踏破城门, 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而当时负责粮草的,似乎是裴家的人?
  魏亦清眨眨眼,心里猛地想到了什么, 抬起头惊愕的看着成国公。
  成国公面上无神,眼眸悠远深邃,尽是怀念。
  想当年,先帝在位时, 他和沈家小将军一文一武, 并称大启双绝, 甚至先帝金口玉言, 曾说过大启有他二人在,必可再创盛世, 无畏外敌侵扰!
  他们第一次见面, 是在临街的酒楼上,他与友人在喝酒论诗。而下方街道上的沈问之,则是身骑一匹高头大马, 眉宇飞扬,星眸璀璨。一袭红衣倾冠天下,一头长发随意挽起,落下两绺发丝在耳边轻晃,一派少年风流的姿态。
  濯濯春日柳,朗朗风间竹。
  怎一句,鲜衣怒马,意气风发能够描绘?
  他手持马鞭,正在教训一个当街强抢民女的官员之子,大手一扬,啪啪两声,把那个胆大包天的纨绔子弟抽了个哭爹喊娘,伏地求饶。
  那是成国公第一次见到这个在京城跟他享有并称的少年郎,只那一眼,就让他摒弃了多年来武人粗俗无礼的看法。
  等到后来府尹前来,又听到他在那侃侃而谈,一派讲理之态,到最后,剑眉斜飞,只一句:“在下沈家沈问之,大人要是有什么疑惑,尽管上将军府来找我!”
  只那一眼,就入了眼,再也忘不掉。
  直到后来,他与沈问之相谈甚欢,得知他不仅武功不错,文采亦是不凡;得知他心怀抱负,誓要为国为家做出一番贡献;得知他年少成名,十二岁就同父亲上过战场,在军营中也算是有赫赫威名……得知他已有心上之人,就当着再过两年,二人便成婚——
  可是这所有的一切,都结束在永章五年的冬天。
  他原本能离开的,成国公苦笑。
  他能够撤退的,最起码,保全自己,保全那支军队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他没有。因为他的身后,就是一座城池。他如果走了,那座城池数千名百姓,就只能化为枯骨。
  他自己的命和数千名百姓的命,孰轻孰重,他心里早已有了决断。
  那么一个风流恣意每每与他谈笑风生的少年郎,就那么冷冰冰地死在了边疆。
  死无全尸。
  他不是沈家子,但他的铮铮铁骨,也不必沈家历来的男儿要差!
  成国公开口,面上疲惫,声音沙哑:“你以为,当初沈问之出事,是裴家下的手?”
  魏亦清咽了口唾沫,几乎有点不敢再去听那残忍的真相,却听他猛地大笑出声,声音带着难言的悲凉: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裴家算什么东西?他一个小小的裴家哪里有胆子去动当朝国舅爷?”
  “沈家是什么样的存在?那是传承上百年的武将世家!府里的男儿,就没有一个不是英雄好汉的!裴家与他碰上,不过是蚍蜉撼树,自取灭亡!”
  成国公指着天骂道,累的气喘吁吁:
  “若不是、若不是那位的示意,他裴家哪里来的能耐,能在粮草上动手脚?”
  “沈家在军中经营多年,从前方到后勤自有自己信任的一条线路,结果当初战事正激烈的时候,管理粮草的那位却被人以莫须有的罪名撸了下去,紧接着上位的,就是裴家的人!”
  成国公死死地盯着他:“你跟我说皇帝不知道这件事?没参与这件事?怎么就这么巧?偏偏赶在那个时候出事?!!”
  魏亦清脸色惨白,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他艰难的开口:“父亲……”
  成国公声嘶力竭,最后好似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了出来,直挺挺地倒在椅背上,一动不动。
  他呆呆的看着上空,眼中一片空白。
  沉默良久,他方才幽幽道:“你以为这些事,沈将军不知道?皇后不知道?太子不知道?”他看着他:“你当真以为太子真如面上那般单纯无害?”
  魏亦清垂眸,不发一言。
  “你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心,我能理解,毕竟你是家族这几代中最聪明的一个。可是你要如何保证,太子,不会是下一个皇帝?”
  卧侧之榻岂容他人鼾睡,等到太子真的上位,他还能维持现在的温和吗?能容得下日益强盛的魏家吗?
  当初的三皇子、现在的皇帝,不也是在上位后,以一副温文尔雅的态度,慢慢侵吞着朝堂的各方势力,一点一点的,把沈问之逼上绝路?
  成国公疲惫的闭上双眼,一只大手捂在眼上,一手无力地垂在下面。
  魏亦清沉默良久,成国公正以为他打消了想法时,却忽的听到一刺耳的声音,紧接着,就见魏亦清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被他的动作带得往后划去——
  “父亲。”他开口,目光坚毅:“儿子想赌一把。”
  成国公皱眉,愣愣的坐直了身子,就见自己最骄傲的儿子,那一张年少的脸上满是坚定,他说:
  “难道父亲就甘心,让魏家就这么沉寂下去,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富豪之家?”
  “魏家的世家之名,是由一代又一代先祖努力挣出来的。”
  “若是这般无所作为,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先祖的心血付诸东流?”
  “赌一把,赢了,还能重现魏家往日的辉煌!”
  “儿子相信,太子殿下,并非是那样的人!”
  成国公看着他,瞬间怔愣了起来。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满腔热血,心怀报国志,誓要与好友一起,一文一武,守护大启的安宁。
  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成了现在这副碌碌无为的模样呢?
  是了,是在沈问之出事之后。
  成国公不由想起这些年魏家低调行事,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这些世家自诩高贵看不上皇帝;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他对皇帝害死至交好友的一种反抗呢?
  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哪怕知道他害死了自己的至交好友,成国公也什么都做不了。
  他能做的,只是把自己藏起来,不去为这么一个杀人凶手效命罢了。
  成国公躺在椅子上,失神的望着虚空。
  赌一把……
  ·
  夜幕渐渐降临,整个长宁侯府也暗了下去,忙碌了一天的丫鬟小厮们也终于有了休息的时间。唯独书房里,还是一片灯火通明。
  “可查到了?”萧琞坐在书房正中间,随意的翻着一本杂书,看着面前半跪着的黑衣人,随意抬了抬眼皮,淡淡问道。
  “回侯爷的话,烟翠山银环蛇之事,属下查到,与禁军副统领今晨脱不开关系。”那黑衣人沉声答道。
  萧琞捏着书页的手一紧,眸中几乎是瞬间闪过一抹杀意。
  今晨。
  公主身边的那个男人。
  萧琞几乎瞬间就想到了那日晨起,他大摇大摆地从公主房中出来的情境,周身的气息一瞬间就冷了许多。
  那黑衣人咽了口唾沫,咬牙道:“还有,属下在查的时候,发现这件事隐隐约约有太子参与的痕迹,属下担心打草惊蛇,就没敢查下去——”
  “不必查了。”萧琞冷声道,看着外面的圆月,眸中晦涩莫名:“他们压根就没想遮着掩着,查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对于这件事,皇帝也未必不知道,但却任由太子做这件事,无非是想给他一个警告。
  警告他,让他看清楚自己的身份。
  因此对于这件事,他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
  萧琞抖了抖书页,心中冷笑一声。
  且看着吧。
  ·
  对于成国公府和长宁侯书房发生的事,谢令从自然是一概不知。
  从过完年到现在,还不到半年的时光,就先后发生了几件大事。清流一派裴家因为三皇子造反而在朝堂上销声匿迹;世家方面因为宣国公不知怎地惹怒了皇帝,也是损失惨重,再加上双方都有一些不足为道的小势力落马,一时之间也是达到了诡异的平衡,整个京城的氛围都好了许多。
  要说最近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长宁侯的事情处理没过两天,皇帝就又下旨把薛、谭两位大人贬官,下放到了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一些人莫名其妙,另一些人联想到烟翠山上这两家的公子对魏北王世子出言不逊的事,心里也都跟个明镜似的清晰明了。
  谢令从听闻了这件事,也只是笑笑就过去了。
  皇帝对魏北王虎视眈眈心存戒备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哪怕它是公开的,它也是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