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生平早奏,韶华好, 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 白云不羡仙乡。惟愿取,思情美满,地久天长[1]。
  湖心水榭的戏台上,传来戏曲之声,伴奏悠扬婉转,诉的是绵绵情思,唱的是似水柔情。
  游芳园有一道小门, 推开来是一条两侧生满兰草的小径,从这里走,要绕过大半个唐府,才能走回居住的小院。
  然而此时唐枕心不在焉,压根没发现自己绕了远路。
  他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 视线一下往左一下往右, 不明就里的人见了, 兴许会以为他无聊至极,正东张西望寻乐子,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真正注意的, 是余光里走在他身侧的婉婉。
  婉婉右手提着灯,左手稍稍提着裙摆, 正小步小步跟在他身侧。面颊上那层薄粉, 比任何胭脂都要漂亮。
  “咳咳……”唐枕轻咳了一声, 见婉婉没反应,扔在小心地往前走,他不由又咳嗽了一声。
  婉婉终于侧头看他, “夫君?”
  唐枕一下移开了视线,“唤我作甚?走累了?”
  他还是原来那身装扮,只是被拆穿后就换回了原本的声音。
  他表现得好像是对婉婉主动唤他这事有些无奈,“我就知道你会累,要不要我背你?”
  婉婉:……
  她眨眨眼,认认真真盯着唐枕看。
  若是以前,唐枕不会为此而产生半点异样,但在那个亲吻之后,一切好像变了样,唐枕至今看见婉婉唇上那点艳红,都会一瞬心跳如擂鼓,那原本是他唇上的口脂。
  “看我干嘛?”
  唐枕有些脸热,好在被面上脂粉盖住了。
  今晚发生的一切都太过刺激,无论是女装被婉婉发现,还是突然被婉婉亲了一口。后者让他脸红心跳,毕竟为了圆高手梦,他恪守门规勤学苦练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这辈子一开局成了个小婴儿,勤学苦练二十年一朝被打回原形,他好不容易才把武功捡回来,空闲时间都被吃酒听曲等纨绔活动占满了,更加没机会经营感情了。这可是他清醒状态下实打实的第一次啊,他没点特殊反应才见鬼。
  而前者……那感觉太羞耻了。就像他小学时在家里扮仙女,结果门一开,哐当一声,门内是头顶假发挥舞筷子的魔仙小唐枕,门外是提前回来的爸妈以及一大票亲戚……不不不,比这个还尴尬,毕竟那时候他年纪小可以拿不懂事糊弄过去,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在婉婉面前温柔可靠大哥哥的形象已经完全毁了。
  可恶!为什么是在游芳园这种只有女客能进去的地方?为什么欺负婉婉的是个女孩子,如果是男人,那他大可以神兵一般从天而降,来个光芒万丈的英雄救美,而不是托着一对假胸冲锋陷阵……
  此时无论怎么回想,他都觉得方才那一切糟心至极。天知道婉婉是怎么认出他的,他原本以为“唐家表妹”这个马甲可以用完就丢,所以他才毫不顾忌形象,可是现在……他心里只有两个字:后悔!
  “哈哈,你怎么这么看我?一定是觉得我这副样子十分可笑吧?”有一种人,他越在意什么,他就越表现得云淡风轻,甚至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将之拿出来取笑,欲盖弥彰般表现自己有多不看重这事,仿佛这样就不会被人看出他有多介意。
  很显然,唐枕就是这种人。“哎,我也觉着这样很奇怪,当时我想去寻你,可游芳园里都是女客,我要是闯进去得吓到多少人,所以想来想去,就只能换上女装咯!其实男子穿女装也不少的,台上那些闺门旦就是男子扮的,不过我这样出现,肯定吓到你了吧!”
  唐枕一边说一边盯着婉婉看,见她一对秀眉微微蹙起,他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
  正绞尽脑汁想更合理合法不耽误他形象的解释,忽然,婉婉笑了起来。
  她的脸是有些圆圆的,但一笑起来,便显得下巴尖尖,眼眸亮亮,像是黑黑的瞳仁里亮起了几盏灯。
  婉婉:“不可笑。”
  婉婉:“不奇怪。”
  婉婉:“没被吓到。”
  唐枕微微动容,就听见婉婉接着道:“我只是有些吃惊,后来仔细看,才发现夫君好美。”
  婉婉敢对天发誓,自己这番话绝对真心实意。假如她不识得唐枕,那她一定也会和方采芝一样想与唐枕结交。
  方才她一边走,就一边在想该如何问唐枕此事,她不知唐枕愿不愿与她分享,可现在婉婉确定了,唐枕一定很愿意。
  她好奇地围着他转,像一只快乐的小鹿。
  “唐枕唐枕,你是怎么做到的?为什么你可以变矮呢?”
  原先婉婉和唐枕站在一块,她只到唐枕胸膛,可如今站在一起,唐枕只比她高了半个头,看起来就是身形高挑的寻常女子。
  因此连婉婉的衣裳他穿上去都合身了。
  而且唐枕挽发的手艺简直一绝,那额上的斜斜编发以及两侧垂落的发丝,刚好遮掩了他硬朗的轮廓,只余下肖似女子的柔美,还有他的耳珰……
  婉婉凑近仔细看,才发现原来他耳朵上挂了一条比头发丝儿还细的线,莫说是夜里,便是在白日,若不凑近细细看,谁又能发现呢?
  婉婉大为惊叹。
  她这副模样明显取悦了唐枕,唐枕见她非但抵触,反倒真心认为他这样好看,他方才的紧张忐忑全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得到肯定的喜悦。
  “真的啊?你真这样想?”
  婉婉用力点头,脸上还有些兴奋。
  唐枕看出来了,“你想学吗?”
  婉婉期待道:“可以么?”
  唐枕自信道:“当然。”
  被婉婉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唐枕心都要化了,与此同时,他的炫耀欲也疯狂膨胀起来,甚至说起话来也不再用本音了,而是比之前那种女声更加娇柔到让人骨头酥麻的伪音。
  婉婉听着这声音,只觉像是盛夏里饮下一大口混着碎冰的酸梅汤,从头到脚一阵愉悦的颤栗。
  “我这个声音是伪装出来的,很难学的,一般人学不会,只有我这种天赋异禀又勤快的人才能学会。”唐枕又自豪起来,他伸手摸了摸婉婉温热的颈子,“不过你也是很有天赋的,只要跟着我学习发声技巧,要不了多久,你的声音也会越来越好听的。”
  谁不希望自己变得越来越好呢?婉婉听着唐枕的话,眼神里冒出了憧憬。
  唐枕还在她面前转了一圈,“你摸摸看,我可不止个子变矮了,我连腰都变细了,不信你摸摸?”
  婉婉伸手过去摸了摸,奇异道:“真的呀!”她又惊又奇,就听唐枕道:“这叫缩骨功!”
  婉婉哇了一声,她比划一下,“那你可以变得像小孩子那样吗?”
  唐枕咳了一声,“这倒不行,据说有人能做到,但是我学了这么久,也只能让自己变矮一些罢了。”担心婉婉怀疑自己的能力,他连忙又补了一句,“不过术业有专攻,我又不是专练这个的,虽然我缩骨功学得不好,但我别的厉害啊,比如内功、点穴、剑术、弓射、马术……”
  婉婉有些羡慕,“你真厉害,我都不会。”
  唐枕:“那有什么,你会种花绣花扎风筝,这些我也不会。”
  眼下气氛正好,唐枕见婉婉乐意与他亲近,终于忍不住问,“你方才,亲我……”
  婉婉茫然抬起头,稍稍踮脚,“你还想再亲吗?”
  “不不不。”唐枕红着脸转移话题,“我是说,你不是说我欺负你所以想要教训我吗?”
  婉婉也是才想起来,她抬眼瞧了唐枕一下,悄悄得意起来,“因为你醉酒那天亲了我,我躲了你还把我抓过去亲,我就想报复你。”
  唐枕失落,啊?原来是这样啊,原来小花脸不是因为爱他爱得情难自已才亲上来的?
  不对不对,原来那天晚上那么刺激的吗?为什么他都、不、记、得、了!
  “美人儿……”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声轻浮的呓语。两人齐齐侧头望去,就见庭院假山后走出来一道衣衫不整的人影,正双目放光地朝两人看来。
  唐枕愕然发现,原来他们走着走着,竟不知不觉走到了前院招待男客的地方。唐枕视线掠过假山,发现那里有道月洞门,靡靡之音从里边传出,其间还有男子喝酒作乐的声音。
  “这儿是哪里?”婉婉这一次没有躲到唐枕身后,只是好奇地询问一声。
  两人都默契地忽略了那个醉酒男子。
  唐枕道:“那是轩琅院,我爹拿来宴男客的地方,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开放。”
  婉婉懂了。既是宴男客,就免不了有舞姬作陪,这种地方,就连内宅里的丫鬟都不会轻易涉足,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当做舞姬拉走。
  而那些舞姬,大户人家都有豢养,只是数量多寡罢了,就连婉婉娘家也养了几个。她们的地位连青楼花娘都不如,青楼花娘还有攒钱自赎的机会,而这些舞姬都是主人的私有物,客人若是喜欢,主人可以随意送出去,也会被拿来交换,她们不被叫做人,只是一件物品罢了,是生是死全凭主人心意,有时候甚至会被当做劝酒的棋子,客人若是不喝,主人随意便能将之杀了,可少有人会骂主人残忍,只会责备客人见死不救[2]。
  婉婉在家时,就连丫鬟都会阻止她与那些舞姬接触,而嫁到唐家后,她原以为唐家这样的高门大户会有专门豢养舞姬的地方,却一直没有听说过,没想到竟是在这里。
  婉婉不知道的是,唐家早年的确养着不少舞姬,但都被唐枕搅合散了,有的做了丫鬟,有的放归家去,也有的成了唐枕店铺后院的女工,如今轩琅院里的舞姬,都是客人自带的。
  他们都以为唐枕好色又残暴,将家里舞姬都折腾得不成样子,唐太守看不下去,从此不再豢养舞姬,所以他们自带舞姬是给唐太守分忧,那么多客人,一人带上三五个,也够轩琅院热闹的了。
  此时婉婉听着里边传来的男女调笑之声,脸色微微发白。
  这时那名醉酒男子已经来到二人面前,他只是半醉,神色间还有几分清醒,对两人道:“你们是哪家的?”
  唐枕低声对婉婉道:“这是宋行武,宋家是安州士族之一,如今只一人在朝中为官,其余家族子弟都是烂泥扶不上墙。”
  宋行武听到前边,嘿嘿笑道:“你们是提前打听过爷的名讳?也罢,伺候得舒服了,爷就带你们回……”剩下的话,在听见唐枕下半句话后停住了。
  宋行武甚至以为自己喝太多听错了,不然面前这小女子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唐枕:“你烂泥扶不上墙。”
  宋行武:……
  唐枕:“你全家烂泥。”
  宋行武:……
  他气得抬手指着唐枕,扬手就朝他打了过去。
  啪的一声,婉婉举起灯杆狠狠敲在他脑门上。敲得宋行武一懵,额头上立刻起了一条红痕。
  婉婉这一敲用足了全部力气,敲完后有些气喘,但她看见被她敲得倒退数步的宋行武时,眼睛却是晶亮的。
  唐枕被她这举动惊了惊。“婉婉,你……”
  婉婉这才回过神来,她藏起灯杆,小声道:“不是你说我要依靠自己么?他要欺负我们,我一慌,就敲上去了。”她有些忐忑,“我难道……做错了?”
  唐枕逗她,“如果我说你错了呢?”
  闻言,婉婉蹙起了眉头,明显有些不服。可她没有说话,耐心等着唐枕说出理由。
  唐枕忍不住笑了起来,“逗你的,你做得非常对!记住今天,以后有人上来欺负你,尤其是这种男人,不要怕,打他!”
  婉婉不觉露出了笑。
  宋行武不愧是唐枕口中的烂泥,施暴不成被“两个”女子反打回去,他居然转身就要逃,一边跑还一边喊人。
  唐枕哪里能让他跑?更何况这酒囊饭袋跑得摇摇晃晃也走不了多远,他脚下一踢,一粒石子飞了出去,精准命中宋行武腘窝。
  碰的一下,宋行武当即半跪在了地上,哎呦哎哟叫个不停,明显是疼得狠了。
  唐枕和婉婉先后走过去,唐枕单手将人提起来,见宋行武嘴里还在骂骂咧咧,当即两拳头捣了过去,婉婉则左右张望帮他把风。
  她抱着灯笼来回张望,像只警惕的小猫。
  唐枕回头看这一眼,就忍不住笑了,“你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善后就够了。”
  婉婉面露迟疑。
  唐枕道:“这个地方住了二十几年,我能不比你清楚,守卫很少到这儿来的,来了也不妨事,谁敢招惹我?”
  婉婉被说服了,她按着原路返回,取道游芳园拐回后院。
  婉婉一走,唐枕脸色就沉了下来,“你刚才说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