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牙缝有点大
  曲南休的病刚好,就又冒着冷风去出摊。
  就是啊,生活哪来那么多的岁月静好,更多的是不辞辛劳。至于这些辛劳是催人奋进,还是教人颓废,就因人而异了。
  这几天,曲南休的手抓饼摊旁边,多了一位老人。
  老汉面庞和身躯消瘦,看起来得有七八十岁了,从早到晚端端正正坐在街边贩卖大蒜和辣椒,身上永远是那一身旧衣服,但尽量干净,扣子都扣得整整齐齐的一路到脖领子,一看就是位勤快的老人。
  有些好心人看到,就劝老汉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就别跑批发市场批东西了,还得来回运来运去的,不如到天桥上去乞讨吧,据说每天能赚好几百呢!
  但是老汉拒绝了:“人要脸,树要皮,自己还能动,就得尽量靠自己。”
  他固执地选择继续贩卖大蒜辣椒,坚持每天来回奔波。一天下来,收入才区区几十块。
  曲南休好心送过几回手抓饼,老人拼命推辞,极其自律。小曲费了好大劲才让老人接受,这才得以偶尔闲聊两句。
  老汉吃得很少,话也很少,时常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发呆,想必他脸上那沟壑纵横的皱纹里,一定埋藏着很多故事吧?
  直到有一天,所有的大蒜和辣椒,一大早就被一个自称是做餐饮生意的人全都拉走了,老汉显得有些激动,才破天荒地说了一些有关他自己的事情。
  老汉名叫陈生,今年七十九岁,家在千里之外。
  说起来难以置信,十年前跟老婆因一头驴的处理问题闹矛盾,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一开始是睡过了头坐过了站,后来又稀里糊涂地搭错了火车,也不知怎么的,竟然谬以千里,辗转漂泊到了北京!
  他的儿女也在外务工,很少有消息。这些年他孤苦一人,目前寄居在某胡同边不要钱的废弃两平米小门房里。
  但在寸土寸金的北京,有这样一个免费的栖身之所,他已经非常知足了。只是不知道,哪天就该被人轰出去了。
  陈老汉吃饭,通常用小酒精炉煮白面条,没有任何调料。偶而放些鸡蛋和青菜,都是卖菜的小贩卖剩下不要的,便宜卖他或者看他可怜,白送他了。
  面条煮好后,陈老汉总是连锅底都刮得干干净净。
  每天早上天不亮,他就要去市场批发大蒜和辣椒,风雨无阻,直到披着满肩星斗才回去。
  门房里没有水也没有电,只有一张窄小的床板。
  晚上的例行程序是这样的:点上好心人给的蜡烛,感谢菩萨保佑,然后再借着微弱的烛光,把那些坏掉的大蒜和辣椒挑出去。要是卖给别人,他会良心不安。
  满面风霜的陈老汉,其实很想回家,很想跟仍旧住在老家那所漏雨的房子里的老婆子,说声对不起。
  但是,回家的火车票要四百块,加上零七八碎的,怎么也得凑足五百元才能回得去。
  五百块是京城很多人的一顿便饭、一支口红,然而对陈老汉来说,却是长得望不到尽头的艰辛返家路。
  本来已经好不容易凑够了将近四百,眼看着就能回家团聚过年了,可惜有一次出门没带在身上,让人闯进门房去拿走了!
  为这事,陈老汉难过了好几天,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再跟老婆子相见了。
  一次冲动十年悔。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顶多蹲在墙根儿抽几袋烟消消气就好了,一定不会一气之下离开家......
  说着说着,老人用瘦骨嶙峋的手腕内侧揩起眼泪来,饱经风霜的脸上,更添数道令人心痛的皱纹。
  曲南休有点后悔自己多嘴,惹得人家想起了伤心事。
  可是,说好的老有所依呢?
  社会主义国家,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过着如此艰辛和孤苦的生活?
  刚才把大蒜和辣椒全部包圆的那个人,其实根本不是做什么餐饮生意的,他只不过是曲南休暗中塞了钱的一个恰巧骑三轮的路人罢了。
  曲南休看那天奇冷,想让老人早点卖完回家。那路人也乐得没花钱,白捡了一堆大蒜和辣椒回家。
  听完老人的遭遇,曲南休心中翻滚起巨浪,以他的性格,绝对无法对此事坐视不管!
  一言不合就翻兜,刚赚的和身上备用的,一共翻出七百多,尽数塞进老人手里:“钱不多,是个心意,您拿着,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团聚吧。”
  陈老汉愕然,连连说:“使不得,这可使不得,你也是做小本生意的,一天也赚不了几个钱。”
  “放心,我赚得肯定比您多。这钱您要是不拿,我多少天都会心里不安→我心不安就不能好好干活→闹不好手就被铁板烫着,脚就被铁板砸着,还会给顾客找错钱、放错料,摊上官司......”
  陈老汉摇着头,说啥也不让他再说下去了。
  看老人还是不答应,曲南休眼珠一转,开始放大招:“跟您说实话吧,其实我不是个小贩儿,我是富二代,我爸是做大买卖的。他看我成天学习,怕我学傻了,所以每月有那么几天让我出来体验生活。这几百块对我来说,就是塞牙缝儿的钱,根本不算个事儿,平时我一顿饭就吃出这个数的好几倍去。您要是不拿,我还指不定花在什么不该花的地方呢。”
  这牙缝着实有点儿大。
  他这么一说,老汉的态度果真有些松动了。
  “所以,您就踏踏实实拿着吧,您回家团聚,我也就踏实了。”
  陈老汉半晌没出声,曲南休以为他还在考虑,结果老汉忽然一矮身,年近八十的人,硬是要给曲南休下跪!
  吓得曲南休魂儿都没了,赶紧给他扶起来:“我招您惹您了,您说您这么大年纪,这是要折煞我呀!”
  安抚了半天,陈老汉从兜里掏出一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手绢,打开,把那七百块钱放里面,小心地叠好,贴身揣进怀里:“谢谢,谢谢好心的小伙子。可惜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我苦苦地悔了近十年。这次回去,再不闹别扭了,我一定和老婆子好好过日子!只是,我没有什么好报答你的,都这把年纪了,要报答,也只有来生了!”
  “瞧您说的,我要什么报答呀?刚才您的那番话,对我已经是最好的回馈了。快回家吧。”
  老人再千恩万谢后,终于离开了,这回,他是真的要回“家”了。
  曲南休望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有心酸,也有欣慰。
  他再次想起了罗教授,教授的后悔药,到底进展得怎么样了?
  罗人雁在热火朝天地进行定向刺激颞叶的实验,实验对象是二十四只白鼠。
  刺激的位置、电流强度,都好说,但后悔药研制的瓶颈在于,如何通过刺激颞叶,达到编辑记忆的目的。
  既然是“编辑”记忆,就最好得把记忆具象化在电脑上,就像电视工作人员编辑视频一样。
  为了这,罗人雁废寝忘食。
  罗太太很少能见到他,但一见面就忍不住要发飙,加上最近是更年期提前,也该着罗人雁倒霉,见一次挨一次骂,都已经被骂得皮实了。
  在科学上,罗人雁是巨人;在婚姻里,他是绝对的矮子。但他觉得,确实对妻子女儿有所亏欠,因此从来不顶嘴,头一垂肚子一挺,劈头盖脸随便老婆骂。
  “喂,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明天我正式回学校了呢。”
  “啊,小锦,明天都回学校上课了啊?祝贺祝贺!几点啊?”
  罗锦年的妈妈一把抢过电话:“怎么着?老罗,你还打算掐着点儿去不成?你就不能晚上提前点儿回来,帮她准备准备?从出车祸到现在,就没见过你几面,咱们闺女摊上你这么个奇葩爹,只能说算她倒霉,难道她是你充话费送的不成?!”
  罗人雁在电话那头窘迫不堪,硬是一句接不上来。
  正常的工作本来就忙,加上后悔药的研究也进入白热化阶段,时刻都要关注实验的进展,确实是抽不开身,都好久没去骑马了呢。
  他研究后悔药,不光是因为有财力在背后支持和施压,更多地是源于自己对这个课题的狂热。
  当一个人的梦想、兴趣与工作结合为一体,那么成为工作狂是必然的,自觉加班加点还不觉得累,关键还不要加班费!
  已经可以自己慢慢行走的罗锦年,对于明天回到集体中去这件事,既兴奋又紧张,躲在房间里把玩着手机,手指在某个联系名字上转来转去,但还是没有按下去。
  她曾经暗自下定决心,康复到能回去上学的那天,就向曲南休表明心意。只是不知道,他会不会嫌弃不够健康的自己?
  少女的芳心初动,就像一朵缓缓张开花蕊的玫瑰。
  被母亲保护得如同温室中的花朵的罗锦年,全然不知道她喜欢的人,比从前更加辛苦地奔波,手上不是烫起了泡,就是冻出了冻疮,人也比上次见面时消瘦多了。
  曲南休正在摊子后面忙活着。由于动作越来越娴熟,看起来也越发像个专业个体户了。唯一的问题是,由于自己被迫吃的次数太多,现在对手抓饼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了。
  这时,走过来一对外国夫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