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晏初在猎猎风声中开口,声音带着难掩的温柔眷恋:“我以前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和一个小姑娘同乘一匹马。”
  不多时,二人已行至丞相府附近。晏初在拐角处把小姑娘抱下马,目送着她走进丞相府的大门,望着前方怔怔站了好久,直到那背影拐了个弯儿消失在视线里,才恋恋不舍回了将军府。
  晏初后来公务繁忙,二人自此又过了十几天没再见面。
  顾盼曾答应了晏初每日给他写一封信,今晚也不例外。晏初习惯在第二日清晨回信,没想到这回紧接着便写了回信,让鸽子乘着朦胧月色把信捎给了顾盼。
  顾盼正要关上窗歇息,才走到床边,便听见窗边扑啦啦一阵响。顾盼心底暗自疑惑,再次推开窗,那只瘦了一圈的鸽子霎时飞了进来。顾盼以为是什么要紧的事,急忙展开字条细细看了看。
  信上说,晏初亥时会过来陪她赏月。
  顾盼放下信朝窗外看去,除却一片浓郁如墨的黑沉夜色,一轮圆月高高挂在空中。
  今日是十五满月。
  晏初一个端正守礼的君子,不知何时跟着小姑娘学会了翻墙,亥时便偷偷翻过丞相府的西厢房院墙,落在小姑娘的院内。他近几日公务太过繁忙,今晚才抽出些空来,便想着偷偷来看一眼顾盼。没什么龌龊心思,只是想和小姑娘一起看看月亮,顺带看一看他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闺房里点了一盏孤灯,晏初站在门口侧耳听了一会儿,虚伪地叩了叩门。即使房门并未上锁,在得到小姑娘的允许之前,他只是安安稳稳地待在门外。
  顾盼蹦蹦哒哒跑过来,给晏初打开门。见到心心念念的小姑娘,晏初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来。虽然只是唇边一点点的弧度,但瞬间便柔和了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眉眼。
  小姑娘歪头问他:“我们去哪儿赏月?近处可有什么赏月的好地方?”
  晏初神神秘秘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小姑娘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晏初已搂着她的腰飞上西厢房的屋顶。
  小姑娘找了处干净瓦片坐下,拍手欢快道:“在屋顶上赏月,总觉得比在地面上赏月,离月亮更近一些。”
  晏初假装抬头看了看月亮,最终还是急不可耐回转过头看向他的小姑娘,小心翼翼问道:“以后要不要再来屋顶上赏月?”
  小姑娘点点头:“可以啊。”
  晏初抿了抿唇:“我是说,一起来屋顶赏月。”
  小姑娘后知后觉明白,晏初是在拐弯抹角问她,以后的夜晚,可不可以再次翻墙来西厢房找她。
  小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好啊。”
  晏初只觉快要醉倒在小姑娘水涟涟的眼波里了,瞧着她绯红的脸颊,很想咬一口尝尝是不是甜味儿的。用不着什么美酒,只要跟小姑娘在一起,他都过得如痴如醉。
  有意无意地,晏初凑得很近,衣角挨着衣角,肩膀碰着肩膀。她仰头望月,眼中满是柔软的情绪。而晏初偷偷看他的小姑娘,不知道自己又是怎样温柔的眼神。单单是看着她,他已心满意足。
  小姑娘看了半晌月亮和星星,感叹道:“和月亮比起来,人的一生实在太过短暂,几十年便成为一抔黄土。近乎永恒的,大概只有月亮吧。”
  晏初对此不置可否。他本意是和小姑娘一起赏月,可小姑娘分了太多心神给今晚的圆月,晏初又有些吃味。
  “你今日又去哪儿疯玩了?”
  晏初突然出声问她,拉回小姑娘的注意力。
  小姑娘果然回转过身,一心一意看着晏初的眼睛:“我今日去吏部尚书的府邸,瞧见一位漂亮姐姐哭得极为伤心,哭得人心都要碎了。”
  晏初平和的嗓音听不出什么情绪:“那偷偷抹泪的,大概是二夫人家的小姐。她前几日才定了亲,性子又温温顺顺的,哪管得住那玩心大的宋公子。又是个懂事孝顺的,不与二夫人诉苦,是怕二夫人担忧惦念。”
  顾盼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晏初又低声道:“她管不住那宋公子,你却管得住我呢。”
  小姑娘掐了掐他腰间的软肉,晏初也不恼,依旧笑得温柔。自认为反击的报复反倒成为一种变相的撒娇,小姑娘只好松开手,继续抬头看那圆月,长长叹出一口气。
  晏初歪头看她:“你叹气作甚?”
  “为什么那位漂亮姐姐哭起来梨花带雨,我哭起来面目狰狞啊。”
  晏初回想了一下,小姑娘上次哭鼻子还是十一岁那年,抄书抄到崩溃时嚎啕大哭。没什么仪态可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把他的整个衣袖都用眼泪浸湿了。
  晏初刮了刮小姑娘的鼻尖,半是玩闹半是认真道:“不必为此忧心,成亲之后我绝不会让你落泪,你也不会有面目狰狞的机会了。”
  因着公务繁忙,晏初后半夜才入睡已是常事,但小姑娘陪晏初聊到后半夜,已经有些熬不住了,小脑袋小鸡啄米一般一点一点的。夜风有些凉,晏初把外袍脱下来披在熟睡的小姑娘身上,将人环抱在怀里,用体温温暖着她,好似这件事已经做过千百遍了一样熟练。小姑娘咂了咂嘴,枕在他的心口上睡得香甜。晏初紧紧搂着小姑娘的肩膀,以防她困得迷迷糊糊从怀里倒出去。晏初听着小姑娘浅浅的吐息,依偎着她仰头看浩瀚星海。
  近乎永恒的还有别的什么,他只是没说出口罢了。
  晏初俯下身,在小姑娘额上落下一个虔诚的轻吻。
  漫漫长夜,所幸有你相伴。
  小姑娘清晨醒过来的时候,已安安稳稳躺在床上,严严实实盖着被子。晏初早已不见了踪影,想必已回将军府了。顾盼起身穿好绣鞋,转身却看到桌上压着一样东西。取过一看,竟是一幅画儿。
  画里是一对依偎着的小人儿,一起抬头望着圆满明月。
  底下一张纸草草写了一行字:
  “你可睡得太沉了!”
  第38章 下棋
  那日自酒楼回府后, 萧楚何待要解衣入睡,却从衣衬里掉出一方素白色手帕来。帕子掉到正红色床铺上,那方白色显得愈发刺眼。
  这方手帕, 是他衣领上落了糖葫芦的糖渣时, 小姑娘给他的。小姑娘心性大忘了拿回去,他也不知怎么想的, 一时存了私心,便悄悄放到了怀里。萧楚何俯身捡起,手指下意识捻了捻, 质地是上好的苏绣,触感细腻柔软, 还带着些自己捂热的温度,左下角一枝栩栩如生的梅花。他将其放在鼻下嗅了一口, 闻到一点极淡的香气。接着,终于醒悟过来自己在做什么,萧楚何面色变了变,连忙将帕子扔到了地上,慌里慌张给自己倒了杯冰凉的茶水, 仓促灌进喉咙。
  冰凉的茶水再度唤醒了萧楚何的理智,他越过地上的手帕走向床边,摘下发冠脱下外衣, 盖上被子上|床入睡。
  但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萧楚何睁着眼睛盯着屋顶愣神了许久, 披上外袍走下床。他的脸上露出一点挣扎之色,一双浓黑如墨的眼睛紧紧盯着手帕看了半晌,最终还是按捺不住的,弯下腰将帕子又捡了起来。
  窗外似乎有雨声淅淅沥沥, 萧楚何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紧闭的窗。
  外面缠缠绵绵下起了雪。漫长的夏日结束了,明日便是冬至。萧楚何突然意识到,和小姑娘已经相识半年了。
  萧楚何关上窗,阻隔了外面呼啸的风雪,一只手别在身后,心里依旧说不出的烦躁。这种不受控制的情绪,他心里倒也隐隐明白了几分缘由。
  帕子在地上沾了灰,洗干净之后却没了小姑娘的味道。萧楚何不知为何有些遗憾,可究竟在遗憾些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留着那方手帕,还时时刻刻带在身上,说是已经占为己有了,也不为过。只是有时候知道怀里放着这方手帕,他就觉得舒心,仅此而已。
  他这几日的举动实在莫名其妙,让他不得不思忖自己到底中了什么邪。暗杀小姑娘的计划搁置了不知多少次,想来想去才明白自己早已入了局,他在这场男女游戏中再也无法游刃有余抽身而退。
  萧楚何从不知情爱为何物,乍然窥见一点点,便已经心神大乱。
  顾盼既已知道了他王爷的身份,萧楚何便不再掩饰,绫罗锦缎、奇珍异宝一箱一箱从王府送到了丞相府,恨不得让全京城都知道了顾盼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时常以报恩为由去丞相府看望顾盼,或是以答谢为由邀顾盼出来。顾盼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但每次萧楚何的借口都十分冠冕堂皇,倒让小姑娘没什么正经推辞,只得想一些装病之类的歪招儿。
  萧楚何对小姑娘的纵容似乎没有底线,但她并不领情。萧楚何毕竟是王爷,丞相府不好拂了他的面子,总不能每次都婉拒,因此小姑娘也偶尔见他几次。
  今日,萧楚何又邀她来王府弈棋。
  琴棋书画,顾盼对琴、书、画一窍不通,对棋倒还通晓几分。她幼时琴棋书画都学了一遍,独独对棋情有独钟,只因觉得下棋好玩罢了。因着对弈时赢过对方的胜负欲,顾盼误打误撞学有小成。
  顾盼幼时也常与晏初对弈,只是小姑娘下棋时总是反悔,一颗棋子游移不定,好不容易放下了也要千方百计的拿回来。晏初任由她闹,每回都让着小姑娘。后来被顾丞相教训了几次,顾盼才慢慢改掉了悔棋的毛病。
  顾盼被仆人带着进了门,穿过假山与拱门,远远的便看见了萧楚何。
  朱红色的回廊里,萧楚何穿着一身墨色的长袍,宛如浓烈的朱砂里一滴显眼的墨痕。他似乎感应到了顾盼的视线,抬头瞧了过来。
  相距稍远,萧楚何看不清她的面容。飘飘渺渺的,如隔雾看花一般看不真切。
  仆人见顾盼停了脚步,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动作,只好更加恭敬地弯腰:“顾小姐,这边请,王爷还等着您呢。”
  顾盼提步,最后顺着萧楚何的视线落座在他的眼前。她神情一丝不苟,从一开始就摆明了疏离的态度。
  小姑娘例行寒暄客套:“王爷近来可好?可曾遇到什么烦心事?”
  萧楚何虽不喜二人如此疏离,但还是答道:“近来不好,遇到了很多了烦心事。”
  顾盼被萧楚何的回答噎了一下。她只是随口和他客套罢了,这王爷还真是实诚,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顾盼没什么办法,只好顺着萧楚何的话茬问道:“王爷近来有什么烦心事?”
  萧楚何还未开口,顾盼又自顾自打断了他的话:“王爷忧心之事,哪里轮得到民女发问,是民女僭越了。”
  萧楚何一耳朵便听了出来,小姑娘这是不愿听他聊家常随口胡诌的借口。萧楚何偏偏不随她的愿,沉声道:“盼盼在东瀛山上救了我的命,便是我此生的恩人,与我有着深情厚谊,怎么能算僭越呢?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客套。”
  小姑娘故意隔应他:“民女身份低微,怎么有资格听王爷的私事。”
  “盼盼莫不是说笑了,顾丞相的小女儿若还身份低微,那这世上还有几个身份高贵之人?况且盼盼救了我的性命,是我的救命恩人,比我这个王爷还要高贵几分。”
  顾盼暗暗攥紧了拳头。三句话不离救命之恩,萧楚何是铁了心和她扯上关系。
  但顾盼也铁了心不想和他扯上关系:“您是王爷,民女只是小小一介草民,礼不可废,怎可恣意妄为。”
  “恣意妄为?”萧楚何挑挑眉,“当初我崴了脚,你背着我走了那么长的山路,还不够恣意妄为吗?”
  “彼时民女不知是王爷,若有冒犯,还请王爷恕罪。”
  不愿再和顾盼继续推诿,萧楚何低声开口:“我近几日心烦之事,自然是有个小姑娘整日躲着我,今日好不容易才把她请进府。”
  显然,萧楚何口中的“小姑娘”,就是她自己。
  萧楚何拐弯抹角地说,小姑娘也拐弯抹角地回:“整日躲着王爷,自然是因为不想看见王爷,见到王爷就头痛心烦。”
  萧楚何:“……”
  还真是不留情面啊。
  萧楚何听罢也不恼,厚着脸皮道:“小姑娘见了我就头疼心烦,可我见了那小姑娘,心里却欢喜得很。”
  这话着实有些轻佻了,顾盼暗暗拧紧了眉,掩下心中不耐,脆声道:“王爷不是要下棋么,开始吧。”
  听见小姑娘出声催促,萧楚何不紧不慢道:“谁执黑子谁执白子尚未定好,何必如此着急。”
  小姑娘摸出一枚白子一枚黑子,手背到背后捣鼓了半晌,而后手指握成拳伸到萧楚何面前:“手心里一个是白子,一个是黑子,你猜中哪个便用哪个,如何?”
  萧楚何佯装忖度了半晌,用手中折扇敲了敲小姑娘的右手:“我选这个。”
  折扇的扇骨轻轻划过小姑娘的手指,萧楚何倒像是自己的手碰到了她一般,猛的缩回折扇。
  顾盼并未察觉到萧楚何异样的神色,待要伸展手指,却被萧楚何制止:“我猜是黑子。”
  顾盼摊开手心,果然是黑子。
  萧楚何笑吟吟道:“猜中了可有什么奖励?”
  顾盼把黑子塞进萧楚何手中:“那王爷用黑子,民女用白子。”
  萧楚何不紧不慢道:“今日你一身白衣,我一身黑衣,你用白子,我用黑子,倒是正好与这黑白棋子相配。”
  下棋就下棋,废话还真多。顾盼暗道他油嘴滑舌,面上不显,淡淡道:“王爷,再不下棋,您手边的茶都要凉了。”
  听出小姑娘的不耐与催促,萧楚何稍显清瘦的手指执起那枚黑子,放在棋盘上。
  咚。
  琉璃制的黑色棋子压在棋盘上,发出一声清脆声响。
  棋路如人,萧楚何好胜,棋下的也是锋芒毕露。
  顾盼身在曹营心在汉,一直在胡思乱想,心思不曾分给棋盘半分。萧楚何的黑子一步一步蚕食她的腹地,你来我往之间带着几分杀意,不过几个回合,顾盼所执的白子已落了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