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节
  孩子们的喧闹由远及近,不多时,以杨翠为首的十几个小孩一窝蜂的冲进了龙向梅家,七嘴八舌的喊起了吉祥话。龙向梅扬起笑容,无事发生般抓糖果送给孩子们。
  如今早不是物资匮乏的年代,小孩子们虽然保留着古早的窜门扫糖的习俗,却也着实不大看得上龙家的廉价糖果。大家意思意思的拿两个塞到口袋里,又一窝蜂的跑了。
  没多久,另一群年纪更小的孩子驾到。同样嫌弃着龙满妹在镇上批发的糖果,说了两句好听的之后,溜之大吉。第三波来的时候,张意驰已经有了经验,龙家摆出来的东西着实磕碜,引不起小孩子的兴趣。他索性拆了一挂鞭炮,剪成小段,来一个孩子给一段。一下子小孩子们疯狂了。
  于是之前来过的听到了风声后,又杀了个回马枪。直把家里年前准备的鞭炮拆了个一干二净。那原本是为了明天去外家拜年准备的,张意驰不知道,龙向梅也没提醒,随他拿去逗孩子玩。
  张意驰挺喜欢小朋友,哪怕他们的尖叫能吵的人脑仁疼,他也笑呵呵的。统共没多少的鞭炮分完后,他看着孩子们失望的眼神,又从房间里搬出一叠旧报纸,拿裁纸刀裁成了一个个的小方块,给孩子们叠小猫小狗玩。
  小孩子的快乐总是很简单,报纸叠出的小玩意儿,也能让他们高兴很久。半天的功夫,村里人突然发现,自家的熊孩子不见了!急急忙忙出来找时,才知道半个村的萝卜头全蹲在龙向梅家,看着张意驰折纸玩。
  讨厌熊孩子的龙向梅堵着两个耳塞,一脸的生无可恋。直到天黑时分,熊孩子们才被拎回了家。而跑出去一整天的龙满妹,也终于回来了。见了面色依旧不好的龙向梅,讪笑着问:“你吃晚饭了吗?我带了点米粉肉回来。”
  龙向梅眼皮都没抬的道:“去奶奶家了?”
  “嗯。”
  “给钱了?”
  龙满妹没敢说话。
  张意驰怕龙向梅又发飙,赶紧过来想抓住她的手安抚两句,不料扑了个空。龙向梅一甩辫子,直接进了房间。张意驰颠颠儿跟了进去,就见龙向梅在快速的从衣柜里拿衣服,堆在床上。紧接着她连衣服带被子一把抱起,走出了房门。
  龙满妹急了:“你又要做么子?”
  龙向梅冷冷的道:“你既然能干有主见,也不必我每天晚上提心吊胆的陪着睡。半夜发病了,爱死不死吧。没你我负担还轻些!”
  龙满妹脸色煞白。
  龙向梅懒得再废话,抱着衣服被子径直踏进了自己原先的房间,也就是张意驰现在的住所,然后把东西一股脑的扔在了床上。
  站在堂屋里的张意驰:!!!
  第55章 心累    夜深人静,张意驰翻了个身……
  夜深人静, 张意驰翻了个身,小心翼翼的避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而后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没有哪一刻, 让他能如此透彻的理解“三年一代沟”的俗语。他与龙向梅五岁的年龄差,某些方面的思想简直差了一个马里亚纳海沟那么远。
  在此之前,打死他也没想过, 两人睡一张床上的原因,仅仅因为龙向梅跟亲妈吵架了!
  张意驰的睡眠质量本就极差, 来到大圆村后有所好转,可一旦心里存了事, 就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而看着好像被气炸了肺的龙向梅,却是心大的不得了, 铺好自己的被子,倒头躺床上, 三分钟内果断入眠,把入睡困难户的张意驰看得羡慕嫉妒恨。他也好想沾枕即眠啊!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堂屋对面的龙满妹。像她这样常年活在别人言论下的人, 总是要更敏感些。她敏锐的察觉到了龙向梅的态度有了转变。以往无论怎么骂,她都不会有那样决绝的神态。而今晚的她,明显的带上了疏离。
  那种疏离, 很难用言语形容。非要有个比喻,就像她对袁美珍一样, 惹到她不高兴了,一顿痛骂,却半点不过心, 前一分钟吵完,后一分钟已经把人当个屁放了。
  想到此处的龙满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了恐慌。准确的说, 从听说张意驰公然表示将来会带龙向梅离开时,她的内心就充满了不安。自古以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孩子一旦出嫁,生活重心转移,自然而然的成了外人,不再管娘家事。
  龙满妹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不同的。可她又不知道,这份不同能持续多久,有多大的威力。所以下意识的不想把事做绝,想给自己留条后路,哪怕是舆论上的后路都可以。
  然而,她给婆婆礼节性的200块钱,好像彻底激怒了女儿。只是她也没想过,她婆婆连她这样一个、拖着病体带着个女儿的绝户人家的钱都收的态度,早已表明婆家压根没把她当过人,又何来退路之说?
  她翻来覆去的辗转了半个晚上,最后所忧愁的,居然又变成了担忧龙向梅不给她面子,年初二不肯去外家拜年。
  龙满妹倒也没猜错,年初二的村庄,照例被鞭炮声唤醒。凌晨四五点勉强睡着的她坐起身,看着因为少了床被子而显得空旷的床铺,嘴里当即渗出了一丝苦意。好半晌,她慢吞吞的走出房门,天光已经大亮,堂屋门大开着,八仙桌前的火盆上坐着个砂锅。锅里的皮蛋瘦肉粥微微冒着泡,香味飘了满屋,龙向梅却不见踪影。
  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龙向梅背着半篓白菜从地里归来,原来是喂鸡的菜不够了,她去地里摘了些。张意驰照例跟在她后面当尾巴,一只手拎着两个萝卜,溜溜达达的往回走。
  等两个人走进了院子,龙满妹才试探着问:“今晚吃萝卜?”
  “嗯,今天没什么事,我刚跟东阳满满说了,等下去他家抓只鸭子,晚上给驰宝炒血浆鸭吃。”龙向梅一副完全忘记了今年是年初二的样子,径直道,“早说了要炒,一直没空,趁着过年炒了吧。”
  龙满妹:“……”
  “哦,对了,”龙向梅笑呵呵的问张意驰,“你们学医的会用镊子拔鸭子身上的绒毛吗?杀鸭子最讨厌绒毛了,半天拔不干净,你要能帮忙最好了。”
  张意驰想了想,不大确定的道:“我没弄过,但我练过豆腐上用镊子夹纱线,要在不伤及嫩豆腐的前提下,把纱线稳稳的夹起来。应该够用了?”
  龙向梅噎住,杀个鸭子而已,倒也不必如此高级。
  听着两个孩子的对话,龙满妹嘴唇张合了好几次,还是艰难开口:“我昨天跟你婆婆1打电话了,她说她做了你爱吃的。再说你也得带驰宝去给她老人家看看。”
  “不去。”龙向梅答的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龙满妹求助的看向了张意驰。
  张意驰又不傻,老老实实的低头装起了死,权当自己瞎了。
  “梅梅……”龙满妹还想劝,龙向梅的眼神扫了过来,“我不拦着你去丢人现眼,你也别劝着我上赶着受气,行吗?”
  龙满妹低声咕哝:“说受气就过了,你舅母她们没什么坏心的。”
  龙向梅懒得废话,抓了一把菜叶子,转身去了后院喂鸡。龙满妹眼圈红了红,还是没再敢惹气头上的女儿,默默收拾了东西,自己孤零零的往村外搭车去了。
  张意驰蹲在地上,看着龙向梅切着喂鸡的菜,有些不放心的问:“满姨一个人跑那么远,没关系吗?”
  “我们乡下人比较信命,出事了是她的命。”龙向梅的语气很淡,“尤其是她这种非要挑战极限的,我还能拿根绳子把她捆家里不成?”
  张意驰笑:“你真的一点不担心?”
  龙向梅也跟着笑了起来:“驰宝,我们乡下的野孩子,跟你们城里的不一样。很多你们理所当然认可的道德,在乡下都是行不通的。我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在大城市里,父母生病了,哪怕是极容易人财两空的癌症,大部分子女都会竭尽所能的救治,有些甚至弄的倾家荡产。”说着,她敛了笑,低声道,“可是在乡下不一样,老人家很可能只是稍微严重点的肺炎,就被放弃治疗了,你能想象么?”
  张意驰索性盘腿坐在了地上,温和的道:“换成别的少爷,可能的确无法想象。但我是准医生,且是有资源各科轮转的医生。你说的我都明白。我只是不想你因为一时别扭,导致将来后悔。”
  “没什么好后悔的。”龙向梅继续低着头切菜,“她生了我,我拼死救了她一命;她抚养了我,多年来我也付出了无数的艰辛。我和她之间,谁也不欠谁的。”
  张意驰笑:“还在生昨天的气?”
  “算不上,主要是心累的很。”龙向梅并没对张意驰隐瞒内心的想法,“我也只是个大专没读完,只会种地卖苦力的普通人。自己能囫囵活着已经很艰难了。就像我当时下水捞你一样,你乖乖的听话,顺着我的力道不反抗,我肯定能救你上岸。可你要是在水里拼命的挣扎,冷静不下来,不肯配合我的动作,我也不可能为了救你豁出自己的命。只能让你自求多福。”
  这番话说出口,已是道德污点。不孝的罪名,能严丝合缝的扣在龙向梅的脑门上。但龙向梅一点也不在乎。她亲眼见证了舆论是怎么一层层的,往龙满妹身上套枷锁,最后压的她理智全无,只剩唯唯诺诺,活的宛如行尸走肉。而道德和舆论,却从未护持过她分毫。
  既然如此,道德又算什么东西?能吃吗?
  至于龙满妹一个未完全康复的病患,在大冬天里乱跑会不会出事,龙向梅根本懒得想。她此生经历了太多的磨难,性格变的坚毅的同时,也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
  她甚至都不知道,龙满妹万一死在了外面,她能不能哭得出眼泪。至少,龙满妹入院时,她全程冷静的如同外人,没掉出一颗眼泪,只是条分缕析的尽最大的努力安排好了一切。村里人自然少不了对她的流言蜚语。哪怕她真的把母亲救了回来。
  或许,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在这片土地上,大家更习惯虚伪。“生前不孝,死后吹叫叫”,是贬义,却也是所有人的行动准则。只要有事的时候哭的足够惨,往日的虐待与冷漠尽可一笔勾销。
  但龙向梅坚决不肯向虚伪妥协。我行我素,直道而行。
  最讽刺的是,无论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实感,她在村里的人缘,偏偏比龙满妹强。
  所以她知道,她的坚守是对的。既然做对了,那什么结果都是天意,没什么好后悔的。
  菜叶切完,张意驰主动的去厨房拿煮好的谷子,倒进了鸡食盆里。两个人很快拌好了饲料,一齐在浴室洗了手,回到堂屋吃早餐。小砂锅炖的皮蛋瘦肉粥没有被舀过的痕迹,看来龙满妹是空着肚子出的门。
  龙向梅的脸色又阴郁了几分,嘴唇紧紧的抿成了一条直线。张意驰搂住她的肩,柔声道:“满姨应该带着电话,等下我们打个电话给她。你别气了,好不好?”
  龙向梅垂下了眼:“驰宝,我真的好累。”
  “我知道。”张意驰把龙向梅整个拥入怀中,“对不起,你再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想办法摆脱困境的。”
  就在两个人紧紧相拥时,门口忽然有人影一晃。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进来:“我打搅到你们了吗?”
  龙向梅抬头一看,是脸带泪痕的杨春玲,不由一怔:“你怎么了?”
  杨春玲呆呆的在门口站了很久,才勉强挤出了个难看的笑容:“和你讲一声,我今晚的车,明天去广东了。”
  龙向梅心里咯噔一下,赶忙追问:“出了什么事?”
  杨春玲抬眼看了下自家的方向,轻笑道:“大概,是逃命吧。”
  第56章 跑路    龙向梅腾的从凳子上站起,……
  龙向梅腾的从凳子上站起, 三两步回了房间,出来时手里拿了个红包,二话不说的拍到了杨春玲手上。
  杨春玲愣了愣, 低头看着颇有分量的红包,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两千块,你记得还我。”龙向梅言简意赅。
  杨春玲刚止住的泪, 又一次漫上了眼眶:“梅姐,我……”
  “手中有粮, 心中不慌。”龙向梅轻描淡写的道,“两千块而已, 你出去打两个月工就攒出来了。”
  杨春玲手指猛地收紧,死死的攥住了那一沓钞票, 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龙向梅相当没忌讳的坐在门槛上,默默的陪着。足足过了半个多小时, 杨春玲的哭声才渐渐收住,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胸口一抽一抽的,打着哭嗝。
  张意驰无声的递过去了两张纸巾,等杨春玲醒了鼻涕, 他又换了湿纸巾,还体贴的在炭火上烘了下, 带着微微的暖意。
  杨春玲最后的啜泣戛然而止,感受着湿纸巾上温暖的触感,半晌, 她苦笑了一声,用重新凉掉的湿纸巾擦干了残留的泪。
  “他今天想接我回去,我不想回去。”哭过的杨春玲镇定了些, 倾诉欲随之而来,“我不想回,但大家都劝我。”
  龙向梅上道的问:“你才新婚,应该不是夫妻吵架。说吧,你阿婆娘作什么妖了?要我去砸场子吗?”
  杨春玲抽了抽鼻子:“不用,我砸完场子回来的。他们家的东西我全砸了个稀巴烂,笼子里的鸡都放上了山,他们当天晚上抓鸡抓到半夜,还是跑了一半。”
  张意驰:“……”不愧是龙向梅的姐妹!
  “但是,有什么意思呢?”杨春玲又抹了把脸,“活成了远近闻名的泼妇,他们就不给我找事了吗?”
  龙向梅皱起了眉,杨春玲的确性格泼辣,脾气不大好。但农村里砸屋放鸡,绝非小事,有冲着离婚去的那股劲头了。李家到底做了什么缺德事,才把杨春玲惹到这个地步?
  一杯温水递了过来,白瓷的杯子里,泡着一块绿莹莹的万花茶。杨春玲瞪着端着茶杯的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情绪都差点不连贯了。
  眼眸上移,对上了张意驰担忧的眼神。为了跟跌坐在地上的她视线平齐,张意驰也蹲在了地上。乖巧的像只幼犬。
  杨春玲:“……”这傻子要不是遇到了龙向梅,怕不是被人生吞活剥了。
  被张意驰打了个岔,杨春玲彻底冷静了下来。村里的女孩子,吃过太多的苦,受过太多的罪。委屈了可能会大哭一场,却远不至于崩溃。低头喝了一大口万花茶,清甜的滋味立刻润泽了刚才哭的干涩的咽喉。半杯茶下肚,暖意从胃底升起,淡淡的柚子香萦绕在了心头。
  “梅梅,你还记得谢东哲吗?”杨春玲忽然问。
  龙向梅仔细想了想:“高189班,跟你谈过恋爱的那个?”
  “对。他是李元德的表弟,你知道吗?”杨春玲道。
  “这么巧?”李元德是杨春玲老公的大名,龙向梅是知道的。但她是头一次听说他跟李元德有亲戚关系。但稍微想一想也不奇怪,他们县屁大的地方,亲戚关系错综复杂,真的较真起来,她跟杨春玲还能算堂姐妹呢。
  “他高中没读完,出去开叉车了。今年赚了点钱回来,在亲戚朋友面前现。不知怎么的,我们高中谈恋爱的事被人翻出来了。”
  “李元德吃醋了?”龙向梅问。
  “有什么好吃醋的啊!他又不是不知道!”杨春玲的脸上抑制不住的显出了怒意,“是李元德他爸,发癫一样,在我们两家人吃饭的时候闹了起来,非要说我跟谢东哲有一腿,在饭桌上逼着我们分手!”
  张意驰一呆,等会儿,他是不是听漏了剧情?怎么感觉连不上了呢?
  龙向梅也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你是说你阿公老子信了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