聘娇娇 第37节
  书案两边各立一个画缸,里面布满卷轴,房中多柜架,多宝阁上摆放的并非装饰的古董珍玩,而是一个个精致的镶螺钿漆盒,里面大概放了什么宝贝。
  房中布色以清新雅洁为主,明明内里丰富,却给人一种整整齐齐,丝毫不乱的明亮感。
  甚至有一丝……微妙的硬朗感。
  若非岁安此刻就在身边,说这是一位贵族小郎君的房间,他也是信的。
  岁安见谢原出神,小声问:“想什么呢?”
  谢原眼一动:“我在想……”然后突然蹦出五娘当日的话,顺口用在这里:“若我有这么个舒适的宅院,一百年也不会出去的。”
  岁安笑了一下,“哪有那么夸张。”
  谢原指了指周围:“我能看看吗?”
  岁安:“当然可以。”
  谢原挑眉,意味深长道:“也可以碰啊?”
  岁安一听就知道他又翻旧账,故意沉下脸:“不许碰,哪个指头碰就剁哪个!”
  谢原嗤笑:“小气,偏碰。”
  岁安忍不住瞪他,却见他已行至书架前,如同进自己书房一样翻看着她的藏书。
  她并非小气之人,这会儿却偷偷瞄他哪几个手指头碰了自己的东西,即便不剁,咬一咬也是好的,省得他总拿旧事,时不时打趣一回。
  这一头,浏览过岁安的书架,谢原暗暗含惊。
  除了四书五经,各类传记史书,还有游记、话本、算学、以及一套谢原都没有的律书。
  至于那些手抄的时下诗文,都是山中学子中佼佼者所作,大概她喜欢,便抄录装订了。
  谢原心里冒出一句大胆的感慨——看完这些,大约能去考科举了,任选一科都能上。
  谢原望向岁安,指着书架:“这些你都看。”
  岁安“哦”了一声,“不都是我要看的,有些是不得不看。”
  谢原:“什么叫不得不看?”
  岁安笑笑:“父亲讲课,内容繁多复杂,少不得要一个学生助教,可他脾气不好,骂哭了好几个师兄,后来,便是师兄们有心有胆,到头来还被父亲嫌弃笨手笨脚,没法子,只能我顶上了。”
  谢原笑道:“难怪你说,你也被骂过不少。”
  刚说到这,佩兰姑姑过来了。
  “驸马今日还在授课,一时走不开,长公主让女郎去学堂那边侯一候,待驸马散学便将人请回。”然后看向谢原:“郎君可先行至偏厅,长公主也想与郎君说说话。”
  此话一出,岁安神色微变,谢原倒是一切如常。
  “姑姑,母亲……”
  “岁岁。”谢原轻轻按住岁安的肩膀:“你方才也说,往日都是你替岳父大人做助教,如今你出嫁,岳父大人那里怕是少了一个得意帮手,你且过去瞧瞧吧。”
  “元一……”岁安微怔。
  佩兰姑姑帮腔:“是啊,女郎出嫁几日,驸马思念得紧,若散了学就瞧见女郎在等,定会欣慰不已,您难道就不挂念驸马么?”
  谢原直接将她轻轻往外推:“去吧。”
  岁安走出房间,佩兰姑姑领着她往学堂那边去。
  见岁安时而回头,谢原则站在原地同她摆手,佩兰姑姑笑道:“女郎别担心,这新姑爷上门,做母亲的探一探他对你好不好,再正常不过。您若担心,不如赶紧去去再回。”
  这是不去不行了。
  岁安心下一沉,收回目光,也罢,她也有事想同父亲问清楚。
  第31章
  抵达偏厅门口时, 引路的侍女驻足侧身,请谢原独自入内。
  谢原转眼一扫,偏厅内外皆安安静静, 周围无人, 像是特意打发了。
  他抬手正冠,又一路向下整理衣袍,一身端正的走了进去。
  刚入偏厅,鼻息间便染了一股淡淡的沉香,厅内摆设古朴典雅,有种幽远宁静之感。
  靖安长公主闭目倚于座中,手臂支着凭几,指尖轻轻按在太阳穴上, 暗色绣金线的裙摆随坐姿铺开, 仿佛在无形中亦释放威压, 来者稍有不稳,便感逼仄窒息。
  谢原垂眸作拜:“小婿谢原,拜见岳母大人。”
  靖安长公主倏地睁眼, 目中精光厉色直逼谢原, 可谢原垂视,仿佛在面前竖起一道无形屏障, 直接挡回。
  靖安长公主揉穴动作一顿,慢慢放下手, 随意示向旁边的座位:“不必多礼,坐吧。”
  谢原没动:“小婿不敢。”
  短短四个字,却是将原先的氛围瞬间打破,靖安长公主倏地抬眼,审视起他来。
  半晌, 安静的厅中响起一道轻笑,“为何不敢?”
  谢原:“小婿此来,是为听训。”
  “听训?”长公主露出既不解又玩味的神态:“贤婿何过之有?”
  谢原目光始终垂着,语句恭敬,语气却相反:“若岳母大人也不知小婿何过之有,那小婿此来,便为解惑。”
  言及此,青年终于抬眼,目光坚毅,语气沉冷:“小婿既已与岁岁成婚,拜天地君亲,便是名正言顺的夫妻,敢问岳母大人,小婿何过之有,要让岳母大人费心搅扰我与岁岁的新婚?”
  “搅扰?”长公主咬住关键词,缓缓作恍然状:“莫非你说的是……”话里隐去那事,化作一阵轻笑。
  笑声歇,长公主的神情缓缓变冷:“看来,你的确没懂,倒是需要本宫为你解一解惑。”
  谢原不卑不亢,搭手再拜:“请岳母赐教。”
  这时,有奴人入内奉茶,靖安长公主手搭在凭几上,指尖轻轻点着,她不开口,谢原便静候。
  茶侍退下,靖安长公主端起茶汤浅呷一口,润了嗓子,开口却数点起谢原生平:“你为谢氏嫡支长孙,自小天资过人,谦逊勤学,十六岁已文武兼备。”
  “同年,你以门荫入仕为秘书监校书郎;次年,因圣人首改科举,所有考生试卷皆糊名誊抄,再行批改,你便辞官应考,终得进士及第,派为宣州录事,曾轰动一时。”
  “一年时间,你助上首连办卖官、私盐一案,更曾临危受命兼州治军要,剿河盗,立奇功,一年后期满回都,授大理寺五品寺正。”
  靖安长公主说到这时,忽然笑了一下,顺口提到了中间一件趣事。
  说那年,谢原回都后,圣人爱才,并未立刻给他委任。
  谢原因此短暂得闲,一日出门,偶遇勋贵城中纵马波及无辜百姓,竟直接将人撂下马,腿都摔断了,后事主面圣鸣冤,状告谢原当街行凶,谢原不慌不忙上殿,将对方的罪名一一数来,气的建熙帝当场将那混账定罪。
  此事也成为谢原继辞官裸考后又一成名作。
  据说,此事也让建熙帝看到了谢原身上的谏官潜质,本想让他进御史台,但因谢太傅官居尚书台之故,为避授意谏言之嫌,又在与谢太傅私下深谈之后,最终委任大理寺正一职。
  谢原静静听着,明明都是他的光辉,可他无半点得意之色,待到长公主说完,他也只是淡淡回应:“看来岳母大人的确将小婿查的清清楚楚。但这跟小婿与岁岁之间,有何关系?”
  “太慢了。”长公主干脆的给出答案。
  谢原蹙眉,面露疑惑。
  长公主:“当年,你以校书郎作为起点,但凡用好谢太傅的关系,专心钻研,数年时间,足够你在朝中站稳脚跟,权柄在握。”
  “可你仅仅是因旁人非议你是得祖父包庇滥用私权才得此位,便毅然决然放弃这个好的起步,重借科考入仕。”
  “要说你外任期间成绩不菲,回都后完全可以青云直上,最后却去了大理寺,整日与案犯罪证、刑部诸司拉扯,纵然忙的昏天黑地又有何用?待你位极人臣,还得要多少年?”
  谢原听笑了:“依照长公主之意,只因谢原尚未位极人臣,便是娶了长公主之爱女,也只能是挂名夫妻?不配坐实?”
  靖安长公主看向谢原,眸色沉冷:“谢原,务实可以是外人对你的美称,但不能为了个美称便去犯傻。圣人扼制门荫,最大、也最站得住脚的原因,是世家子弟庸碌无才却坐拥权势富贵,德不配位。可你实至名归,为何要舍近求远?”
  长公主语气微敛:“本宫只有这个一个女儿,自然希望她能嫁得一个好郎君。你处处都好,就是这脑子,太轴。若你一事无成,久居下首,岁岁又如何能依仗你这位夫君出头呢?”
  她笑起来:“如今你已是本宫贤婿,只要你聪明些,便可青云直上,你在朝中站稳脚跟,本宫自然放心将岁岁交给你。”
  “当然,若你真位极人臣,后院岂能空置?想来你也知道外间有些传言,说岁岁身体抱恙。她若进门数年无所出,你自然可以新纳美色。只要你保岁岁正室之位,许她尊重爱护,其他的,她不会在意,本宫更不会在意。相信本宫,做了本宫的女婿,好处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得不到。”
  谢原安安静静听完,忽然冷冷笑了一声,继而又变作连声沉笑。
  靖安长公主:“你笑什么?”
  谢原迎上长公主的目光,语气不无嘲讽:“小婿忽然为岁岁感到可惜。”
  靖安长公主神色微变:“哪里可惜?”
  谢原笑容淡去,“倘若岁岁生来是个男儿身,长公主便可直接借亲子来争权夺势,而不是大费周章寻觅贤婿,将女儿作为诱饵、利头,甚至礼物。作为长公主的贤婿尚且可以得诸多好处,若是亲子,岂非是人间最得意之事?”
  说到最后,谢原直接开口讥讽:“长公主快人快语,直白爽快,何不直接道明交易目的?何必拿‘为了岁岁好’这种说法来作什么挡箭牌。”
  长公主挑了挑眉,脸色一点点淡下去。
  谢原豁然起身之间,她忽然道:“别着急啊,你都还没有听本宫给的条件。”
  谢原神色难辨:“条件?”
  长公主缓缓正身,神情严肃起来:“谢氏百年大族,却逢嫡支衰落,谢升贤位极人臣,已是谢氏最后的支柱,而你,是他唯一的希望。谢原,背负家族荣辱,可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本宫说了,不要舍近求远。”
  青年周身泛起冷冽气息,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握拳:“今日来拜见岳母大人,令小婿大开眼界,但小婿与岁岁已是拜过天地,盖了婚书的夫妻。此后,岁岁的余生,当由小婿来负责,但小婿的前路,谢氏的前路,便不必岳母大人来操心。”
  长公主忽然大笑起来,“说的有骨气。可是谢原,你问过岁岁的意思,问过你祖父的意思吗?”
  她悠悠然靠向座背,手臂搭上凭几:“岁岁最听我的话,你们才做几日夫妻,就那么有信心左右她的人生了?你信不信只要本宫一句话,她今日就能同你合离。至于你祖父,若非有他也有心,本宫哪里能这么容易促成两家婚事。”
  听到“促成”二字,谢原当即确认了一些猜想。
  靖安长公主再逼一步:“若我不满意,岁岁会立刻与你合离,而你会承担合离的所有污名。至于你祖父,他再厉害,也总有耗尽的一天,你身为长子嫡孙,只因些莫名其妙的尊严与坚持,就要葬送一族荣耀,怕是不久之后,昔日备受赞誉的谢大郎,会成为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
  谢原看着面前这个生养了岁安的女人,忽然间,那仿佛已经攀升至巅峰的愤怒竟像是忽然凝住,紧接着,他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变化沉寂下来。
  谢原很轻的笑了一声。
  靖安长公主眯了眯眼:“笑什么?”
  谢原神色淡漠:“其实有件事,小婿一直没有请教。”
  他骤然平静的语气,让靖安长公主心头微动,平声道:“何事?”
  谢原:“若小婿没有猜错,新婚那日,岁岁是被那个叫阿松的婢女设计昏睡,又借月事为由,阻了我二人新婚之礼,但其实,这是个极为拙劣易拆穿的谎话,结果也分多种。”
  在长公主逐渐深邃的神色里,谢原伸出手指一一数来:“第一,岁岁蒙于鼓中,小婿先察异常;第二,岁岁先察异常,小婿蒙于鼓中;第三,我二人同时说开,同时察觉。”
  “眼下的情况,当属第一种,所以是小婿先察觉端倪,站在这里,同岳母讨教原由,从而有幸得岳母大人赐教,见识到了您的……深谋远虑,野心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