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颜 第87节
  小童接着道,“邱公子让我转告您,他说,与君今生为兄弟,更结人间未了因。”
  李安然脸上是淡淡的笑,淡淡的回味。白衣小童施礼告退,一行人鱼贯而出。众人如同做梦一般,一时间竟鸦雀无声。
  李安然静静地转身,温柔地笑。他的新娘子和他眼神交汇,垂头浅浅一笑,盖好盖头,在等他。
  今夜是他的新婚,他只需执手伊人,莫问江湖事,且去一夜情浓。
  当他牵起楚雨燕的手的那一刻,他知道,那个江南白家的女子,真的做了他的妻。
  他当怜宠,他当珍惜。
  被这白衣小童一搅,大家似乎少了点闹洞房的兴致。基本上是敷衍了一场,不到半个时辰,各自散去。
  大家突然对大厅里的“王者”牡丹感兴趣。那“王者”一人多高,只开了两朵花,一上一下,位置微微倾斜,似相依又似相离。那花真的是见所未见的大,比洗脸的铜盆还要大,洁白无瑕,淡淡的美玉一般的光泽。最奇异的是,它的香是兰花香。
  那“王者”,在明亮的灯光喧嚣的人群里似乎天香国色,高洁不然纤尘。
  观花的人似乎很自觉,靠近前看,但不敢伸手去摸。连李若萱,也是凑近前看了又看,闻了又闻,望着花瓣美玉般水嫩的色泽,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碰一碰,却又中途缩回。
  她吸着气,跳到沈紫嫣身边,摇着沈紫嫣的手娇脆着声音道,“沈姐姐你看这花,怎么能养得这么好,越看越是喜欢,连碰一碰我都舍不得!”
  沈紫嫣望着那花也有一刹那屏住呼吸,她拥着若萱,望着身边的楚狂道,“这花果然飘逸出尘,好像是瑶池的仙子一般。”
  楚狂笑道,“紫嫣你,想了半天,怎么就用了这俗气的比喻?”
  沈紫嫣道,“那,那依你该怎么比喻。”
  楚狂道,“未笑惊天下,君心未可知。王者,这名字起得有趣!”
  楚狂说着,伸手抓过枝干凑近前来闻。若萱在一旁“呀”地叫了一声,楚狂深吸了一口香气,回眸半笑道,“你因何这般小气。我看看花还会弄坏了不成?”
  说完他起身离去,拉着沈紫嫣的手向外走,沈紫嫣频频回头看李若萱,李若萱正慌张地站在牡丹身前,不要众人学楚狂的样子。
  沈紫嫣被楚狂拉出了屋门,望见楚狂眼里是淡淡的促狭的笑。
  她疑惑道,“你笑什么?”
  楚狂道,“十一年前,那人拿着朵牡丹突然出来说了句要人命的预言,但愿,这‘王者’,是消灾的而不是惹祸的。”
  沈紫嫣突然心绪缭乱,她拉着楚狂的手,问道,“这可是要怕的,你因何还笑。”
  楚狂的眼眸幽深秾艳,他望着她,几乎是宠爱地浅笑道,“你不懂我为什么要笑吗?”
  沈紫嫣半是眩惑半是迷茫。楚狂叹气道,“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只因为它美丽,众人就如狂如痴。”
  沈紫嫣突然有一种感觉。幽暗的夜色中,那个握着自己手的男人,将会是一个雄霸天下,不可一世的男人。
  别有玉盘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或许,白牡丹本就是幽独的。王者本就是孤家寡人。人声鼎沸的热闹,不过是别人的热闹罢了。
  只有一个王者,才会深刻地了解另外一个王者的苦楚和悲哀。就比如面具人之于李安然,就比如楚狂之于李安然。
  男人之间,往往相顾无言,也可以感知对方的苦恼。就好像人逢喜事,笑语晏晏的李安然,也有着他内心不为人道,却被楚狂一眼看穿的幽独。
  他正在芙蓉帐里度春宵。任凭险恶的江湖成为纷繁阔大的背景,任凭众人的热闹悄然无声地淡去。他用他的肉体拥抱他的妻。连同心灵一同沉醉。
  不提,也不去想他的心事。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未来,谁也无法预知,我们只能把握今夜幸福的情趣。
  第79章 心非明镜台
  初秋,夜深了,很冷。
  那夜有还算不错的月光,有点惨白,有点淡,化不开四周无穷无尽的黑暗。
  有一种痛彻入骨髓,彻入心扉。苏笑有无数次都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他曾经卑微地生,将头埋在尘土里,任凭人肆虐他的血肉,蹂躏他的心灵。而今,他仿佛回到从前,残破的身躯贴着冰凉的地,血一股股流,带走他的生机。
  他再次卑微地归于尘土。和天下所有人的归宿一样,无需计较生前是否曾经辉煌。曾经的辉煌或是侮辱,都已经毫无意义。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云初临死时对他说,生命是最大的不平等,死,是最大的平等。也是,解脱……
  她说完就死了,死在自己怀里。
  苏笑在想起那一刻的刹那,热泪汹涌。在这世上,至死,再也没有云初,再也不会有人那么慈悲温柔地对待自己。
  他终于,和自己的云初一样,要死。他终于在放下生命的一刹那明白,死真的是一种解脱。
  他甚至忘记了为自己止血。血,温热地渗进冰冷的泥土,和着野草淡腥微甜的气味,想让他自己呕吐。
  他的意识开始游离,他费劲力气拼命想回到,曾经让他温馨愉悦的拥有云初的过去,可是黑暗像是冷酷的杀手,扼住了他的咽喉,窒息,无力的挣扎与顺从。
  他最后的意识竟然是李安然。他不羡慕他任何一点,只羡慕他,有兄弟。
  兄弟,是太过于陌生的词。他曾经有一个姐姐,对他最好的姐姐,惨死了。
  不远处一只夜枭惊悚地一声怪叫,“啊”地飞向西南黝黑的夜空,留下树枝在淡月中静静地颤抖。
  他撇动嘴,成一抹冷淡的苦笑。转而,连苦笑也沉寂了,冰冷的死寂。
  死,就这样简单?在一个突然的刹那,了无牵挂,纠缠郁结于生命中的所有苦恼,散如烟云,轻飘得有点荒唐可笑。
  那张俊美的青铜面具,在清晨的霞光中带着晶莹的晨露,苏笑的身体在冷冽的晨风中悸动。
  悸动。伴随着彻入骨髓的疼痛。苏笑在疼痛袭身的瞬间意识到,自己还真的活着。
  活着,如同一场纠缠不散的噩梦,在他羸弱残破的躯体里,兴风作浪。
  呼吸间是割裂般的疼痛。云逸击中他的后心,几乎震碎了他全身的经脉。
  左膀臂不在。血已止住。那个楚狂,如果他再慢一点点,楚狂那霸道的一刀正好不偏不倚地砍断他的咽喉。
  他全身麻痹,李安然的暗器刺入肌肤,暗器上是罕见的剧毒。
  他不由仰天长叹,活着,为什么,在伤痕累累千疮百孔之后,他还活着?难道他苏笑,从今以后,就要这样活着?
  在那个幽秘的丛林,在阳光穿透淡淡晨雾的早晨,他突然有放声一哭的冲动。这个毒入膏肓的残破的身躯,如何承载他临风独立傲视天下的威仪,如何面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局?
  如果,命如蝼蚁,何必贪生?
  从此,天下是他李安然的天下,世界,是他苏笑不可企及触手不可抚摸的世界。李安然冉冉升起,他苏笑黯然退下。
  苏笑在喉咙里发出几声嘲弄的含混的笑。我可以这样轻易地被打败,可以这样轻易地归于寂寞和尘土吗?
  这个世界,还没有天翻,还没有地覆。沧海还没有变成桑田,山峰还没有沦为平地。所有享富贵的还高高在上,所有受苦难的还奄奄一息。人间所有的秩序还悖逆天道,我再悖逆一次,又如何?
  卑微懦弱地存活,肆无忌惮地颠覆。这是我的命。神圣而邪恶的使命,你知道一个最低贱最丑陋的人突然强悍到可以主宰世界,那时候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吗?
  我苏笑不死,就是要看到,繁华鼎盛是怎样分崩离析突然零落,呵呵,不家破人亡不过瘾,不妻离子散不痛快!
  苏笑仰天,少许晨露滋润他干裂的唇。他的目光穿透茂密而高的林叶缝隙,望见晴朗碧蓝的秋旻,一只翠鸟在灌木的梢头停歇,宝蓝碧绿的羽毛闪着油亮的美丽的光。
  只需十二个时辰,他就可以站起来,他苏笑就可以是行走的苏笑。天下的毒毒不死他,天下的武功,都不能要了他的命。
  苏笑出现在“云初宫”的时候,琳儿正在青葱的药草间为他采花。她的长发随意地绑着,宽大的衣裙在晨风中轻轻地飘。
  他全身是血,狼狈,虚弱,但是冷酷。
  琳儿吓了一条,怔怔地望着他,半晌,她惊呼着扑了过去,苏笑冷冷地后退了一步。
  琳儿止住脚步,望着苏笑流下泪来,她胆怯地柔声询问,“叔叔,你,你这是怎么了?”
  她的目光清澈,含了泪,惊恐而关切。苏笑望着她,身上浓重冷酷的戒备渐渐泄了去,对琳儿突然半是悲苦半是怜悯地笑了笑,小笑出声。
  琳儿扑上去扶住他的右臂,看着他血乎乎的左膀子,哭道,“叔叔你,你这是怎么了?”
  苏笑叹气,柔声道,“好孩子,别怕。去我屋里,把床头匣子里红色锦囊里的药给叔叔拿来,没事的。”
  琳儿扶着他坐在椅子上,慌慌张张冲进屋子里拿药。她抓住锦囊的一刻突然有片刻迟疑,她冷冷地望着外面,他,是快要死了吗?
  杀了他,这是一个机会。错过了,恐怕再没有这样好的机会。
  琳儿闭目,静了静心,还是按照要求拿了药,为他倒了一杯温热的净水。
  她心疼地要喂他吃药,苏笑突然长笑一声,猛地喷出一口血来,一把扣住了琳儿左手的脉搏!琳儿惊呼一声,疼得流下泪来。
  苏笑冷冷道,“你也是想杀了我的,是不是!”
  琳儿摇头,哀求道,“叔叔,是我,我是琳儿啊!”
  苏笑突然一捂胸口,低头吐出一口血来,抓着琳儿的手渐渐松开了,他的人缓缓地倒下去。
  琳儿惊得面色煞白,怔怔看着苏笑倒在地上。良久,她浸湿了帕子,一点点凑过去,轻轻地为苏笑湿润嘴唇,为他轻轻地擦去血痕。
  好似多年前,云初小心疼爱的动作。苏笑内心里叹了一口气,欣慰地笑了一下,柔声道,“琳儿,我的傻孩子,世界上就只有你,肯对我这么好了!”
  琳儿流下泪来,低头不语。苏笑轻轻地抓住她的手,轻声道,“乖,叔叔没白疼你这一场。扶叔叔起来,进屋躺下。”
  琳儿依言,苏笑躺在床上虚弱地叹了口气,伸手在床头的柜子里摸索着,抓了两颗药丸独自吃下。
  琳儿怔怔地望着他。他像一条奄奄一息盘踞起来的毒蛇,随时有起死回生攻击他人的本领。
  她柔顺地用温热的水洗着帕子,为他清理伤口。他似乎闭目养神,偶尔会吃痛地痉挛一下,琳儿小心地停下,紧张地望他半晌,然后继续。
  她轻柔细致地为他上药,包扎。她温柔地询问,关切地喂他喝粥。她轻手轻脚地陪护在一旁,衣不解带。
  琳儿累得伏在床头睡着了。昏暗的灯光晃着她消瘦的脸。苏笑轻轻望着,偷偷地流下泪来。他无疑是醒着的。
  他禁不住感慨,琳儿这傻孩子,真的把自己当成她唯一亲近的叔叔了吗!当年那一场屠杀,已经五岁的她,真的没有一点记忆了吗?
  他提防她,试探她。却突然发现,她就是一个心地纯良,把他当成亲人的好孩子!
  这么多年,像是场噩梦。他一边疼她,一边怕。看着她在自己手下一点点长大,聪明,乖巧,贴心。有无数次,他曾经贪婪地想,她要真是自己的孩子有多好!
  她小的时候,常常胆小地低着头,带着女孩子特有的甜美娇柔的气息,在他怒气稍歇的时候,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在他的怀里娇柔地认错,索要他的安慰和宠爱。他原本是一个没人敢理会和亲近的孤家寡人,每当那个时候,他的心就像是突然被融化的冰川,忍不住,让柔情四处泛滥。
  或许琳儿永远不知道,她小时候坐在他的膝头搂着他的脖子,扬起她娇柔漂亮的小脸柔声撒娇,他满心怜爱地拥着她,宠着她纵容她,她不知足地用小脑袋在他的胸口磨蹭,他都会幸福地偷偷落下泪来。
  原来做父亲是这样温柔温存的感觉。原来有孩子,竟然可以这么好这么幸福。
  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没有畏惧,没有嫌弃,更没有仇恨,有的只是依赖,全心全意的依赖。他生气,她就小心翼翼可怜兮兮的安安静静在一旁偷看他的脸色,他不生气,她就娇娇滴滴理直气壮粘过来腻在他的怀里,缠着他做这做那,他的胸膛,是她遮风避雨的安全庇护,他的怀抱,是她幸福快乐的温暖乐园。被人依赖,被人信任,被人需求,被人爱,所有这些都是他无以名状不可复加的幸福感受,从她流着泪,拉着他的手认错,依偎在他怀里用她小小的手臂抱住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舍不得责骂她一句。
  而今,他也不得不提防怀疑他一手养大的,视若掌上明珠的孩子。
  从留下她的那一刻起,他就一直有这样的奇怪感觉。他感觉这孩子好像什么都知道。这孩子有一双灵澈的眼睛,更有一颗灵透的心,他感觉没有什么东西,能真正瞒得过去。
  这次他故意露出的破绽,让她以为他重伤欲死,没有任何反击的能力。他等着他一向钟爱的孩子反戈一击。可是没有,琳儿表现得很乖,很担心,照顾起自己来,不遗余力,甚至不顾惜自己。
  是自己太多疑太多心了吗?
  苏笑无力地闭上眼睛,他总是觉得内心空落落的,琳儿越乖,对他越好,他就越是失落越是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