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音晚眸子黯垂,轻点了点头。
  “那以后还在床上耍你的大小姐脾气吗?”
  音晚摇头,她面颊上犹挂着泪珠,这样轻轻摇晃,便如深夜里的点点萤火,闪得幽亮而脆弱,让萧煜的心情蓦然烦躁起来。
  他再没了眠花折艳的兴致,穿上寝衣躺倒在床,闭眼之前还不忘恐吓音晚,让她往里面些,睡觉时不许碰到他。
  音晚一声不吭,翻过身恨不得紧贴着墙,离萧煜远远的。
  望春见萧煜竟发起呆来,忍不住低声催促,被萧煜凉凉一眄,忙噤声。
  萧煜起身走到谢音晚跟前,俯下身,搂住她,手揉捏着她的肩胛,附在她耳边低声道:“爱妃,本王要走了,你可会想本王?”
  音晚被他那甜腻的语调恶心得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怕再不如他意,又给自己惹来摧残,便敷衍地轻颔首:“想。”
  萧煜像是知道她会这么乖巧,极自然地顺着话下遛:“那本王今夜再来陪你,可好?”
  这么一说,音晚又觉得身上疼,微微向后挪了挪,尽可能离他远一点,目光清凌凌的,意思很是明确:我说不好,你能滚吗?
  当然不能滚。
  萧煜摸了摸她的脸颊,柔情似水:“那就说好了。”
  外头雨停了,天边云层堆叠,总灰濛濛的,见不到日光。
  萧煜顺着芙蕖边缘的鹅石小径走了一段,突得问:“后院里那几个绣娘这几日还安分吗?”
  望春冷不防他这样问,斟酌了少顷,道:“哪能安分,一大早又往谢家递消息去了。”
  王府后院的绣房里养着十几个从南郡采买来的绣娘,各个绮年花貌,是谢音晚嫁进来时带的陪嫁。
  说是陪嫁,这么些日子,那些小娘子们往来传递消息,暗通机括,把萧煜当傻子一样。
  萧煜脸上如覆了层霜雪,冷峻骇人,半点不见刚才和谢音晚调情时的影子:“看来还是不够听话。”
  望春心道,能听话吗?人家是谢家的姑娘,不在您沉溺女色时捅您一刀都是客气的了,一天天的想什么呢?
  萧煜负袖忖了片刻,唇角绽开一抹森然怨毒的笑,笑得很是瘆人:“既然不听话,那就逮一个来,本王今夜给王妃送份大礼。”
  望春应下,上前给他拂开柳枝。
  穿过树荫,出了雕花拱门,绕过一泓清池,便是前院。宫里的内侍正候在那里,面色焦惶,一见萧煜,忙迎上来催促他快进宫,皇帝陛下等着呢。
  萧煜走后,青狄便到后院小角门将医女接进来。
  自打音晚七岁那年生了场重病,就落下了病根,发作起来很是吓人。医女照顾了音晚五六年,对付这些病症早已驾轻就熟,煎了服药伺候音晚服下,又嘱咐:“虽说谢大人吩咐过,王妃这病得小心藏着,不能叫淮王殿下看出端倪。可曲神医也说过,药不能吃得太狠,会伤身。那些药丸……若非实在难受扛不住了,轻易可不要吃。”
  音晚答应了她。
  医女走后,青狄便哄着音晚再睡一会儿。
  音晚昨夜被萧煜折腾得狠了,又头疼了半宿,这会儿正累了,一躺下,没多会儿便睡了过去。
  雨中多思,连梦寐中也不安稳,无数破碎模糊的画面闪过,连缀成杳杳旧尘光,竟有些许温暖。
  她不讨厌萧煜,相反,她是很喜欢他的,从很久很久以前。
  父亲早先几年从谢家搬出来劈府独居,选了一处安静雅致的宅邸。后院请南郡工匠修葺过,在佛堂后建了一座汉石四面亭,单檐六角,浮于水上,四面通透,岸边细柳婆娑。
  亭中抱柱有联:“俗世浊浊,与谁共饮。”
  少年时的萧煜极喜欢躲在这亭子里饮几盅小酒。
  当时还是康宁帝在位时,音晚的姑母,如今的谢太后当时还只是谢贵妃,膝下有两子,魏王萧焕,即后来承继大统的善阳帝。
  还有一个,就是淮王萧煜。
  萧煜是姑母的幼子,是音晚正儿八经的表哥,只不过,他比音晚大了整整十岁。
  萧煜十六岁那年,得封一品亲王,谢过皇恩,应酬过朝臣,便拿了一盅鹤殇酒跑来找音晚的父亲。
  他与音晚的父亲虽是甥舅,但相差不过十岁,颇为投契,时常在一起鬼混。
  那日父亲有客,不便相见,随意遣了音晚来见他。
  “我爹说了,多事之秋,当谨慎行事。表哥加封本是好事,但切记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木秀于林,总易招妒……”
  萧煜坐在亭中石凳上,翘着腿儿,手里提着酒壶,瞧着这么个才六岁的女娃娃跟个老夫子似的教训起自己来,又好气又好笑,没等她说完,就劈手往她头上弹了个爆栗,笑道:“你这么点个小孩儿,知道什么叫多事之秋?什么是木秀于林吗?”
  音晚捂着被弹的头,仰头瞪向萧煜,怒道:“我爹还说了,让你不要跟太子走得太近。说完了,我走了!”
  秋风自颊边擦过,带来萧煜朗越的嗓音:“去哪儿啊?你爹不理我,你也不理我。生气了?要不我给你赔个不是,小姑娘家家的,不要这么大火气……”
  那时的萧煜,是极和善温煦的,再也找不出比他脾气更好的人。
  他容颜俊秀,天姿玉质,是西京一等一的美男子。又有王爵加身,行事洒脱豁达,心怀坦荡,性子活泼,喜好交际,挚友无数,出来进去花团拥簇,正是最风光无限的时候。
  他是天之骄子,皇家贵胄,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光明,注定一生尊荣顺遂。
  但是他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这是他少年时最后的一段好光景,过了这几个月,便有十年暗无天日的圈禁在等着他。
  黑白颠倒,众叛亲离的十年。
  相传,那个时候先帝曾因昭徳太子仁义有余,而谋略不足有过易储淮王的心思。
  但可惜就可惜在,谢家做为外戚,把持朝政,手握大权,足可以左右储位承继。
  而萧煜虽是谢氏之子,却因自幼养在胡皇后膝下,与谢家关系疏离,反倒和胡皇后亲子昭徳太子交好。
  中间有过什么波折,外人难知。
  世人知道的是,谢家最终在淮王萧煜和善阳帝之间选择了后者,亲手炮制了十一年前的冤案,污蔑昭徳太子谋反,使他冤死狱中。又把萧煜牵扯进来,囚禁在西苑,一囚便是整十年。
  梦里的音晚突然觉得憋闷,想要挣脱魇境清醒过来,可画面流转,蓦地,传来惊慌失措的喊叫声。
  她方才想起,原来那一日还发生了一件事。
  音晚气蹬蹬地跑上浮桥,刚下过雨,桥上又有苔藓,滑得很,音晚跑了没几步,脚底一个踉跄,小小的身子一歪,从绳索下滑进了水里。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仆从侍婢们慌忙来救。
  音晚落水,他们不敢不救,可大多是北方旱鸭子,心有余而力不足,最终搅成了一锅乱粥。
  萧煜实在看不下去,脱了外裳,一头扎进水里,抱起音晚往岸上游,边游边抱怨:“爷是来你们家做客的,好酒好茶还没喝你们一口,先成了只落汤鸡,合该爷出门没看黄历,这都是什么事。”
  音晚只记得那日春水幽深凉彻入骨,她被裹挟在里面,怎么也挣不开。她幼时早慧,比同龄孩子懂许多事,想到这样怕是要被淹死了。正发愁父亲跟兄长见到她的尸体会哭,突然就落入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虽然抱她的人很啰嗦,一直在埋怨,可他的臂膀很有力,抱她抱得很紧,甚至怕她憋坏了,还在往岸上游的途中将她举高,让她吸几口新鲜气。
  音晚的心正渐渐平静下来,觉得这个梦好像没有那么灰暗压抑了,一瞬之间,眼前场景又发生了变幻。
  红烛摇曳,绣帷低垂,落在上面两道人影,挨得极近,可又有说不出的疏离。
  那是音晚和萧煜的大婚之夜,距离音晚落水已经过去十年了。
  萧煜斜靠在床边,华服流裳,委曳在地,脸上挂着微醺后的慵懒。
  音晚坐在他身边,手紧攥着团扇,直攥出一手黏腻的汗,终于忍不住,偷偷看了他一眼,轻声道:“表哥……”
  寝殿里一片静谧,宛如深潭,死寂沉沉的。
  没有得到回应的音晚正想再叫一声,忽听萧煜的声音飘过来。
  “你要是再敢叫我表哥,我就打你。”
  冰凉疏冷,还带着憎恶。
  音晚轻微哆嗦了一下,默默将目光收回来,乖觉地低垂下头,不再言语了。
  萧煜斜睨了她一眼,脸上浮起不耐烦的神色,扬声道:“更衣。”
  立在屏风后的侍女闻声立即碎步入内。
  新婚之夜的记忆并不美妙,萧煜实在不是个怜香惜玉的夫君,待他终于将自己松开,音晚只觉经了一道石碾车滚的酷刑,浑身没有一处不疼的。
  但她不敢喊疼,甚至都不敢碰到萧煜,蜷缩在床边,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前面两段梦都是真实发生过的,后面一段却是跟现实完全不一样。
  又回到了十年前,四面亭下的湖水里。
  音晚很怕水,也怕冷,那溺在冷水里的滋味实在煎熬,她在水中彷徨无助地扑通着,忽然落进了一个温暖宽厚的怀抱里。
  她贪念着那一点点温暖,叫着“表哥救我”,想往这怀抱深处钻,忽然见那记忆中应该挂着散漫笑意的萧煜变了脸。
  变得眉目含冰,冷冽深憎地看着她,将她的头摁进水里,恨声道:“你该死,你们谢家人都该死!”
  那熟悉的、令人惧怕的憋闷感再度袭来,音晚不住挣扎,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梦中的纷乱悉数远去,现实里静悄悄的。
  鎏金花台上燃着红烛,光焰跳跃闪动,将内室耀得如星河璀璨。香鼎的镂隙里飘出轻缕香雾,是清馥怡人的蘅薇香。
  窗外已经黑透了。
  萧煜走到床边,低头看她:“怎么了?做噩梦了吗?”
  音晚仰起头,眸中尽是疑惑,仿佛神识还流连于梦中,一时想不起萧煜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闺房里。
  他一袭白色锦衣皎如霜月,外裳上的刺绣金线在烛光下熠熠闪烁,晃得人眼睛疼。
  音晚抬手揉了揉额角。
  萧煜说:“你刚才一直在喊‘表哥救我’。”他停顿了片刻,唇边勾起意味不明的弧度,揶揄:“是梦见什么了,要让我救你?”
  第3章 逆鳞 王妃,你可真是把本王当傻子一般……
  音晚怔怔地看着他,绯色烛光铺散于娇面上,勾勒出复杂的容色。
  无助的,怜悯的,哀伤的,最终皆化作一抹淡痕,缓缓消失在脸上。
  他救不了她,就像当初,稚弱的音晚也救不了萧煜。
  音晚又低下了头,道:“没有。”
  萧煜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她,目光中含着探究。
  她似乎跟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谢家手握重权,是最炙手可热的西京豪族。谢音晚是谢家嫡女,身份尊贵,备受宠爱,又生了这样一张美丽的脸,受尽了上天垂怜,天生就该是个骄矜无忧虑的贵女。
  可这些日子据萧煜观察,她好像活得也并不怎么恣意痛快。那柔婉美丽的外表下似乎总藏着难言的惶惶不安,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柔弱的鸟雀,心事重重,禁不得一点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