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他一面要严防晋王知悉,一面想到宋湘啪门那目光简直可怕,他又得尽快安抚好她。
  马车拐上驿道,离京城越来越近了。
  看着路两旁熟悉的景致,他乍看到完好的宋湘而放松的心情,渐渐又紧绷起来。
  等摆脱掉那桩被强迫的婚姻,他自然是好好走一遍不一样的人生的。但在那之前,他还有暗敌待除,前世围场被暗算之仇,山垭里被杀之仇,这些统统他都要清算,并且是尽快清算。
  去了封地的两位王叔在离京上千里甚至千余里的地方,且因为杀手明显是冲着他本尊而来,并没有冲向更有威胁性的晋王,暂且可以先排除。
  那么王府里的那几位……
  晋王有妻妾五位。这样的阵仗看着不小,但其实放在皇亲贵胄里并不算多。因为宗室子弟不能任职,王府进项都靠封国纳赋和分封所得的爵禄。为了领取更多爵禄增加进项而多生子的子弟不要太多,但晋王膝下总共只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
  晋王妃生过一儿一女,嫡长子早已夭折,长女敏嘉郡主嫁给了武定侯世子。王妃作主纳进来的云侧妃生下晋王次子陆曜,次女柔安郡主,周侧妃原也是姫妾,生下晋王三子陆昀后晋为侧妃。
  余下两位夫人,一位是生下了三郡主的月熹夫人,剩下的兰馨夫人便是排行四子的陆瞻的生母。十七年前生母难产过世,恰好王妃久而不孕,便收养了陆瞻为嫡子。
  光是看这个内宅布局,都知道不会是什么简单局面。
  可惜的是,前世被晋王夫妇保护的无微不至的他,直到自屯营里服役半年回来查清真相后才看清,原来利欲真的可以薰坏人的心。
  “世子,前面进城门了。”
  重华叩响了车壁。
  陆瞻略凝神,说道:“先去附近农家买只鸡来。”
  重华愕然。
  鸡买来了。
  陆瞻接进车厢,举剑抹了鸡脖子,鸡血全撒在自己腰腹上。完了把鸡丢出车去:“城门下若有人来问起,就说我腰腹重伤,需速速回府。”
  他只是伤了腿,正一正骨,有太医药方侍候,十天半天行动不成问题。但原本该是今早归府的他拖到太阳落山的如今才回城,定然会有人在城门下守着。
  应付城门将领是其次,主要是他想看看,自己“重伤”的消息透露出去后,有些人是什么反应。
  夕阳斜照在晋王府重重琉璃瓦顶上,后宫景致最好的明华宫里,正传来焦躁不安的踱步声。
  “已经快天黑了,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宫中竖立着的镶西洋玻璃的九天飞仙楠木屏风上反映出的身影笔直高挑,一身金线精绣的云锦华服在夕阳下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发髻上插着的赤金镶红宝展翅凤凰步摇因为主人难掩的激动而乱晃,也在堂中洒下了一络光影。
  “王妃不要忧心,世子已经成年,懂得怎么保护自己了,不会有事的。”
  掌事女官侍瑛是晋王妃从娘家陪嫁过来的,见状连忙安慰她。
  “说好了今早到家,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没见人,我岂能不忧心?”王妃转身冲向她,说完又指向门外:“今早起来我就眼皮直跳,不行,你让人去递个话儿给五城兵马司,若是看到了,让他们即刻来报我!”
  侍瑛躬身退下,才转身跨了门槛,门外就有小太监匆匆行来:“禀王妃,世子回府了!但是,但是……”
  “但是什么?”侍瑛瞅了眼晋王妃,也忍不住逼上前两步追问太监。
  “世子是乘马车回来的,听说受了极严重的伤!身上衣服上全是血!”
  “哐当!”
  殿中绣墩儿被带倒,侍瑛转头的工夫,晋王妃已经跨出了门。
  陆瞻坐在马车上,等侍卫们抬软轿过来的当口,打量着端礼门内的九龙大影壁。
  三十六年前皇帝在神武门外自卫反击成功,被太祖钦定为这一任的君王。事实证明太祖的决定是英明的,继任的皇帝治国才干配得上他的野心,打从登基至今,百姓富余,国库充盈,江山安定,国泰民安,这都些有目共睹。
  黎民百姓对政权的拥护也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朝中纵然难免波澜,总的来说也叫河清海晏。
  晋王和别的皇子一样,虽然未在朝中掌有固定职权,但皇帝隔三差五地交差事给他做,比如主修皇陵,比如巡视漕粮,又比如前往边关抚恤将士,件件差事他都勉力办到令皇帝满意,这就比起别的皇子来实力要强上许多了。
  加上他也明哲保身,越是被恩宠,越是被肯定,平日就越是不摆什么架子,就连两位侧妃都是小官户出身,可谓是宫里朝堂都挺吃得开。
  是以晋王府在整个大梁,确确实实是贵胄中的贵胄。这面大影壁,就是十二年前皇帝赐给晋王的三十岁贺礼。
  前世他迎娶宋湘进门,也是先在这块大影壁之前磕了头,领了圣旨,才进大殿拜堂的。
  “四弟!”
  影壁后头的大门内出现了一行人,为首那人金冠华服,面容与陆瞻有着两三分相似,襟前四爪金龙随着他匆匆往这边行来的动作,在夕阳下与屋顶的琉璃瓦一样闪闪发光。
  第9章 热闹的延昭宫
  “刚出门就听说你回来了!你这是上哪儿去了?”
  陆昀笑容可掬地到了马车前,说着便要伸手来掀帘。被重华不着痕迹地走出来挡住了:“靖安王恕罪,我们世子方才出了点意外,身上有点不适。”
  陆昀笑容凝住:“出意外?怎么搞的!伤势重不重?请太医了吗?”
  陆瞻隔着薄如蝉翼的窗纱,望着陆昀静默。
  他这个三哥还真永远都是最沉不住气的那一个,这世听说他没回,在城门下埋伏的人是他,收到他重伤消息按捺不住第一个跑出来的也是他,以及,前世趁他大婚往皇帝酒里下巴豆粉陷害他的人同样是他。
  大婚前夕因为陆瞻不太接受这门婚事,跟皇帝闹过脾气,因此当夜出事连申辩的机会也没有,就被发配去了屯营。回来后第一件事,他自然就是要给自己平反。
  能在王府里下手的显然数来数去也不过那么几个人,他接连请府里的侍卫半夜出来喝酒,约摸半个月过去,就有人扛不住了,把是夜陆昀如何指使他们中的人乘大婚喜宴之便往酒里做了手脚的真相说了出来。
  由于王妃所生的嫡长子夭折,安惠王陆曜其实算是府里的长子,陆瞻位属最末。作为事实存在的长子陆曜尽管没得到世子之位,但也得到了不少关照。
  反而是陆昀排在中间,既没有长子陆曜受关照,也没有成为了嫡子继承了爵位的陆瞻那么众星捧月,是三个皇孙里最为没光彩的一个。
  陆昀伎俩其实并不高超,但经不住他时机选的好。
  皇帝虽然没见过宋湘,但他认为晋王提出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很有道理,而晋王则认为王府已经得了盛宠,宋湘的平民身份有助于帮他去掉不少暗敌,并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宋湘那姑娘低调内敛,十分不错,所以断没有赐婚圣旨下了他还反悔的道理。
  那种情况下陆瞻对婚事的不乐意,已经把祖父与父亲同时惹毛了。这个时候别说下巴豆粉,随便出点什么差错让皇帝抓着,他都讨不着好果子吃。
  只可惜他年少轻狂,并不能明白这个道理,一味任性而栽进了坑。
  陆瞻收回目光,略凝了凝神,再看向窗外时,陆昀脸上焦急之色更甚,正在张罗给他请太医。
  马车从城门到王府不过花了两刻钟,陆昀就已经收到了消息,关键从陆昀所住的延福宫到大影壁这段距离也不短,平日散步出来约摸得小半个时辰,他这速度可真够快的。
  十几年的兄弟了,想来他不忿他这个庶子也能当世子,也不是一日两日。
  前世自己初初给皇帝办事,未必能做到滴水不漏。倘若不是陆昀的人身手格外利索,那就只能是他在兴平县行事的时候,让他给察觉了。
  毕竟,偏偏在他没有扈从跟随的时候马匹失控,这事也过于巧了些。
  但眼下他并不想打草惊蛇。
  前世他虽然从侍卫那里得知了真凶,但那次他还是冲动了,他直接提着侍卫去见晋王,。
  晋王当场气得脸发白,除了朝廷给陆昀的郡王爵位不能动,其余所有晋王这个当爹的有办法处置的都给处置了,包括以养伤的名义将他幽禁在王府东北角,并下令永不许他踏出宫门一步——直至陆瞻被贬,陆昀果然都没有踏出来幽宫半步。
  但他们同样都是晋王的儿子,陆瞻相信在晋王心里,都是很要紧的。
  或许因为晋王深爱晋王妃,以及他是晋王府的世子,父亲对他陆瞻又要不同一些,但这也不能代表他能直接拿着人证逼到承运殿去着他这个当爹的亲手处置自己的亲儿子。
  他应该可以处理得更圆滑些的,既可以达到复仇的目的,又不至于让父亲下不来台。
  那之后虽然晋王对他关爱如故,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迁怒他,但是某一天的夜里,他却撞见了月下独酌而醉过去的他。
  父亲朦胧中把他当成了王府长史,跟他说,生孩子,要么就全是一个娘生的,要么就只生一个,不然还不够自相残杀的。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亲身体会到权欲的杀伤力,也是他第一次透过父亲的心伤看到自己处世的稚嫩。
  “世子,轿子来了。”
  陆瞻敛目,看了眼仍在车外站着的陆昀,示意开车门。
  陆昀来帮忙搀扶他,一看他胸腹上的血,且惊道:“这是在哪儿伤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快!快扶上轿!”
  太监们都涌上来,将陆瞻移到了软轿上。
  陆昀看陆瞻皱眉,安慰道:“我已经让人去传太医了,你再忍忍!”
  陆瞻嗯了一声,起轿的时候他头一低,就看到了陆昀衣领子上沾着的一抹灰印子。
  衣裳都没换,想他这来的也够急的。
  这样心急而沉不住气的人,便是能够在幽宫里筹谋着杀他,他又如何能做到几年之内豢养出上百的杀手而不让任何人发觉呢?
  他若是有这般密谋杀他的缜密心思,又如何能让一个时为愣头青的他给揪出真相落得被报复的下场?
  软轿直接进了延昭宫,乍入眼的宫殿跟他临离京时有着诸多女人和孩子东西的住处相差甚大,莫名觉得有些沉闷。
  但延昭宫很快就聚满了人。侍女太监,来来往往,将他侍候得无微不至。
  很快月夫人带着刚十岁的三郡主来了,紧接着门外来通报说两位侧妃也先后到了。
  他们在门外谦恭的言辞,精致的钗环与衣履,满殿鎏金的家俱用物,皆与潭州所住的冷清小院成了最为鲜明的对比。
  “阿楠!”
  刚转移到床上,微哑声音传进来,门槛下的人瞬间肃立,随后伴随着窸窣脚步声,晋王妃提着裙摆急急地进了殿。
  “母妃……”
  陆瞻双唇微翕,目光移不开了。
  “怎么搞成这样?”王妃抓住他胳膊,脸色有些苍白,压低的声音也有些发颤。“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干的?”
  肩膀上传来被她十指重压的痛感,但陆瞻乖顺地没有动弹。
  这位世家出身的尊贵的皇子妃不是他的生母,这点他从小就知道。
  但打从他生下来起,却就是她在亲手抚养他。
  从小是她不止一遍地说婚姻不是儿戏,一定要忠于自己的心,将来找个相互喜欢的人过一辈子才算对得起自己。
  也是她从小就教他要对人皆抱有三分戒备心,告诉他天家也是人,当然也有七情六欲,但却不是每个人都把亲情和恩义看得比利益重要……
  是她让他像真正的嫡子一样从小就底气十足,不像别人家丧母的庶子那般做小伏低和唯唯诺诺。是她让他能坦然谈及自己的出身,也是她让他学成了一身本事。
  是她在他的两个哥哥三岁之前还没有得见过天颜的时候,亲手抱着他进宫,送到了皇帝的跟前,告诉他老人家这是她抚养的嫡子。
  让皇帝一眼就喜欢上了才满周岁的他,以至后来皇帝对他诸般栽培,甚至是还私下交任务给他。
  “母亲……”
  这种种一切数不清的点点滴滴,还有他眼前浮现的周贻临死时的影子,让他的脖子像铁球一样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