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
  “怫园原本是燕王当年按幅员的谐音命名,篡位的野心昭然若揭,奈何先帝虽处死了燕王,却下令不许更改怫园之名,大约先帝是认为燕王把后院命名为怫,多少有些忐忑难安的心思吧。”兰庭甚至掩不住脸上的揶揄。
  春归四顾了一番左右,连走两步稍踮着脚,几乎是贴着兰庭的耳畔说道:“迳勿难不成想的是夺位?”
  兰庭并没被惊着,但还是一拍春归的肩膀把她镇压下去:“乱臣贼子是项大事业,正常人没被逼得走投无路大概不会冒此风险,我一来没疯癫,再者身边还布满了蹊径。”
  春归顿时如释重负,好整以的闲庭信步,她再也不急着完逛园景了,在此时已经快要天黑的状况下,这显然是一个自不量力的壮志。
  于是在穿过了一处谜阵般的假石景观,观赏了一番豁然开朗的湖光晚景,春归终于依依不舍的答应回去时,刚一转身,就听见一嗓门气喘吁吁的喊声。
  “大哥留步,大哥请留步,大哥怎么也来游园了?”
  来人正是彭夫人亲出的长子,赵二爷兰台。
  因为二爷来得出乎意料,春归又实在没有要避着小叔子的自觉,更何况还有兰庭在旁伫着,她深深认为并不存在需要避嫌的必要,于是也就目瞪口呆的把小叔子打量了个结实。
  也是高颧骨,但眼窝深限,高高瘦瘦的少年因为还喘着粗气,一点也不沉稳持重,就更说不上严厉阴森了,春归甚至能感觉到他飞速撇了自己一眼,又立即不好意思的立正站好眉目低垂,仍是喘着粗气,微微颤抖着行了个揖礼。
  “二弟怎么这时候还在怫园?”和对待二夫人有些不
  同,兰庭此时待兰台还是极为和颜悦色的。
  “心里烦闷,才想着来园子里逛逛,刚刚正在蔚然亭里观赏落日,不想就见大哥也往园子里来。”
  见春归忍不住四处张望,兰庭好心的替她指了一指:“蔚然亭在那儿。”
  春归抬头先见一处小岗坡,睁大眼才隐约看见了所谓的蔚然亭,她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微笑,心说:难怪二弟这么气喘吁吁,疾跑下山当真辛苦,可是这么高高远远的一望,居然就能辨明底下模糊的人影是兰庭……
  二弟是千里眼么?
  虽说已经隐隐感觉到二弟对大爷的兄弟感情不一般,但春归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能够近距离的耳闻了一场感人肺腑的表白,这真够让她惊世骇俗大开眼界的了。
  “大哥、嫂嫂,我知道母亲她心胸狭隘,因为那点龌龊得几乎让人难以启齿的所谓利益,一贯楚心积虑就想着损害大哥,她说的那些话,我保证一句都没听进去,更加不会助纣为虐,大哥一定要相信我!”
  春归盯着赵二爷直看,看得眼睛发酸也没从那张真诚的面孔上发现丝微的虚伪勉强,她于是转而盯着兰庭。
  他背着光站立,因为也看向赵兰台,眼睑还半垂着又挡了一重光,春归实在看不穿那双幽深的眼底,只见他的唇角舒展,听他的口吻十分温和。
  “我当然信得过二弟,二弟若因这事烦郁,那可就大无必要了。”
  这话也就马马虎虎算得上宽慰,但对比二爷刚才的话,实在没显出多少真情实意来,然而春归亲眼目睹被她预判为“阴阳怪气”的假想敌台二爷竟然如释重负了。
  当晚春归做了一梦,梦里是赵二爷和赵小六兄弟两,突然直闯她的居院一个愤懑沉默只气喘吁吁着用目光控诉,一个撒泼使浑满地乱滚得肝肠寸断,目的竟然是向她讨要他们的兄长,也就是兰庭大爷。
  春归迷迷糊糊的醒来,接过青萍递来的温热绵巾擦一遍脸,意识仍然没有完全回笼,张嘴便问:“你觉没觉得大爷爽朗清举人见人爱?”
  然后才在青萍惊恐的眼神中彻底回过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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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2章 妯娌交锋
  自来内宅有一种恐怖,就是当仆婢还没有成为主母真正心腹之前,被质问是否对男主人心生倾慕,于是暗怀某种不可告人的志愿。
  青萍今日就莫名遭遇了这一恐怖事件,她立即感觉到自己的前途岌岌可危,全身发抖着跪在地上,使出浑身力气才把手掌竖起,她一脸严肃认真,努力让自己的神情言行看上去抱诚守真:“奴婢可用性命发誓,半点不觉大爷爽朗清举人见人爱!”
  正巧兰庭一脚迈进屋子,听见这句话后……
  他做了什么以至于让春归的丫鬟如此嫌弃?
  而带着起床气的问话被误解,以及情急之下赌咒发誓的一双主仆也很快发觉了男主人的到场,一个哭笑不得一个冷汗淋漓,都不由自主在地上找缝极想躲进去呆会儿。
  这一场小小的笑话拉开了此日的序幕,多少让春归对于即将面对的认亲上茶之礼减少几分紧张,她昨晚在怫园散步时其实也已经听兰庭解释过了,老太太为何如此介怀兰庭迫不及待就召集族人让春归认亲当初老太太收到从汾州寄回的家书,得知兰庭赶去侍疾竟然就被沈夫人先下手为强的娶了亲,以至于让她和看准了的孙媳妇晋国公府千金失之交臂,一场怨气可想而知。
  又因想当然的认为,一介破落户出身的孤女比不上国公府千金的小脚趾,必须会被兰庭嫌弃,所以老太太压根就没想过通知族人亲朋,则是磨刀霍霍的计划着一等兰庭回家,立即寻新妇个错处一纸休书了断,说不定还能挽回和晋国公府的联姻。
  虽然说老太太通过彭氏进行试探,也明白这个快刀斩乱麻的计划大约是行不通了,却根本没想到兰庭会这么快就召集族人认亲,岂不把她的败绩以及计划公之于众?
  “别位也还罢了,就是我曾经对你提起的二叔祖母,当年待嫁闺阁时就和祖母有些嫌隙,大半辈子过去两位老太太还免不得针锋相对,祖母就怕心思被二叔祖母看穿了,受叔祖母的挤兑。”兰庭像没事人般的讲解这番前因后果,似乎坑祖母的人和他一根头发的关系没有。
  春归意识到今日的认亲礼说不定又有一场刀光剑影,可得留心着不被误伤。
  往轩翥堂去的一路之上,春归就默默复习着从沈夫人和兰庭口中听闻的人事。
  赵太师是以嫡长子的身份继承了轩翥堂的主位,而现今祖父辈的尊长在世的还有两位,二叔公与赵太师乃一母同胞的兄弟,四叔公是赵太师的堂弟。也就是说按照血缘关系来论,二叔公一家和太师府的关系最最亲近。
  二叔祖母是书香门第出身,育有三子二女,嫡长子年岁虽比赵知州要轻,当年却和堂兄一同参加的会试,而且成绩要比堂兄高出一大截,中了探花……
  于是在嫡长子一轮“比拼”中,大老太太完败给了二老太太,而且对于内宅妇人而言,嫡长子无疑是最为重要的一轮“比拼”,所以大老太太一边耿耿于怀,一边自觉矮了一头,越
  发在二老太太面前消减了底气。
  至于二叔公家那三位隔房的婶娘,出身和脾性沈夫人与兰庭都没有细说,只能由春归自己慢慢探索体会了。
  而本着“擒贼先擒王”的策略,婶娘原本也不是重中之重,只要春归获得了二叔祖母的认同和喜爱,就不用担心这一家子近亲会对她挑剔苛责了,甚至很有希望再得一位尊长的庇护,连自家老太太对二叔祖母都是如此的忌惮,彭夫人这侄媳妇想必也不敢跋扈蛮横的。
  于是春归的注意力就集中在了二叔祖母身上,而让她颇为意外的是,这位老太太似乎更加的和蔼可亲。
  却并没有如同大老太太般生成富态的天庭地阁,虽说面部的肌肤难免有些松弛了,还看得出是鹅蛋脸形,引人注意的是极为精神清透的眉眼,本该带着锋锐之气,却因神色口吻的温和并无逼人之势,她的话不多,脸上长带着笑意,只是春归留意见她几乎没有和老太太对视,这才有些相信了妯娌之间的嫌隙疏远。
  预想当中刀光剑影的场面并未出现,整个认亲礼进行得格外顺畅,春归终于舒了口气彻底放松。
  没想到正在这时却发生了变故。
  起因是老太太因为昨日侧重点在春归身上,竟然疏忽了赵小六没跟着兰庭回来京城,还是在苏嬷嬷的提醒下才想起小孙儿一别许久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拜见祖母,疑疑惑惑的一打听,才知道赵小六根本没有回京,无奈当时天色已晚,老太太总不能为了一件既成事实再喊兰庭去她院里盘问。
  于是就等到这时才道:“榭哥儿最离不开你这兄长的了,被他阿娘强逼着留在汾阳,这回还不知怎么哭闹呢,照我看,还是遣人把榭哥儿接回来的好。”
  彭夫人听婆母开了口,也是一脸的惊奇:“怎么榭哥儿竟被留在汾阳了?嫂嫂这可……虽然说当娘的舍不下亲生骨肉,可榭哥儿眼看着就到了启蒙的年岁,在汾阳随随便便请个先生,且大伯还忙于政务难免关心不到,怎么比得上有庭哥儿这长兄督促学业呢。”照旧是点到即止便罢,不过也没忘记挑拨兰庭:“庭哥儿也别怨大夫人,就说兰台和兰阁,自小对长兄也是比我这当娘的还要亲近,二婶那时也吃庭哥儿的醋呢。”
  此类带着打趣玩笑意味的挑拨无疑是最适合眼下场合的,春归虽然听出了彭夫人的不怀好意,但当然不至于为沈夫人打抱不平,她现在还自身难保呢,感恩图报的事还是留待日后吧。
  并且关于赵小六为何没有回京的原因春归心知肚明,她料想着兰庭不至于袖手旁观。
  果然便听他道:“让六弟留在汾阳是我的想法,正是为了六弟的学业考虑,我这眼看着就要应试,怕是没那么多时间督促他,再者尹先生也在汾阳,由他为六弟启蒙,倒能省得另请西席了。”
  这番应对再次出乎了老太太和彭夫人的意料,但相比老太太显而易见的不满,彭夫人却是目光闪烁的保持缄默,不知暗中又在转什么念头。
  “就算你要应试,日后更多专注自己的仕途,家里也不是没人能够督促榭哥儿的学业了!尹先生虽是闵公的高足,但他并未参加举试,谁也不能担保足够胜任榭哥儿的业师,我已经请托了你舅公,让他替榭哥儿留意着……”
  二叔祖母就在这个时候打断了老太太的话:“嫂嫂这话说得,仿佛安陆侯曾经下场应试且金榜题名一样,怎么就能担保慧眼识人了?尹先生走的虽不是举业仕进之途,才华学识却连大伯、闵公都赏识不已,怎么就没法担保胜任榭哥儿的业师了?”
  早前在春归意识中刚刚建立的温润而泽的形象立即土崩瓦解,二叔祖母的锋芒就像利剑出鞘。
  老太太双眼无神的把老妯娌盯了一阵,居然把脸转了个方向,照旧尝试着说服兰庭:“先不说学业,你不是不知道榭哥儿的脾性,最敬服的就是你这长兄,除了你谁的话他也听不进去,这回被你不由分说留在了汾阳,还不闹得个天翻地覆?他还这么小,哭闹伤了身体可怎生是好。”
  春归心说:赵小六那霸王确然会把汾州州衙闹得个天翻地覆,只瞅他那结实的小身板,怎么可能会被自己的哭闹损伤,倒是大老爷和沈夫人会头疼了。
  “正是因为六弟过于任性,才不能继续骄纵下去了。”兰庭无动于衷。
  “所以我才说让他回来京城,有你舅公管教着……”
  “嫂嫂这话可是越说越荒唐了。”二叔祖母再次加入战斗。
  春归低垂眼睑:老太太的话仿佛极大机率被人打断,几乎就从没说完整过,这……太师府的最高长辈好像威望大大不足呀。
  她继续观战。
  “榭哥儿父母俱全,并不缺师长,哪里至于烦劳安陆侯?”二叔祖母眉梢弯弯,但完全没有影响她锋锐的气势。
  老太太却像打算规避到底的模样,仍坚定不移地面向兰庭:“榭哥儿有亲娘惯着,性情岂不越发骄纵?原是我刚才一着急没把话说完整,并不是把榭哥儿完全委托给你舅公教管,寻常我这祖母督促着他,你舅公只是援手。”
  “嫂嫂还是莫要这样自满吧,嫂嫂这样的脾性,可比大侄媳妇惯纵晚辈得多,说来要不是这几年嫂嫂横加干涉,榭哥儿也不至于这样任性,连爹娘都敢当面顶撞,也只有兰庭能够拘束着他。”
  春归:!!!
  虽则说在座并没有外人,不存在家丑外扬的忧虑,但当着如此多晚辈面前二叔祖母竟然直接揭开了老太太和沈夫人这对婆媳间的你争我夺,如此彪悍的战斗力可谓举世无双。
  老太太也终于忍无可忍了,再次把二叔祖母盯了一阵,才委委屈屈说道:“弟妹的意思是说我无能管教子孙了?”
  “怎么嫂嫂以为自己有这能力不成?你若不服,我只问你一句话,兰筝是被谁伤的,又是因何而伤?”
  春归眼睁睁看着老太太就此偃旗息鼓,敢怒不敢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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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3章 奉茶一跪
  兰筝是五叔公家的孙女儿,五叔公去世得早,五叔祖母去世得更早,但兰筝姑娘父母俱全,也是一粒掌上明珠,当二叔祖母为她鸣不平的时候,她的生母关大婶子忍不住重重刮了一眼彭夫人。
  彭夫人憋屈了:你家姑娘又不是被我家姑娘打伤的!
  春归虽说注意到了关大婶子和彭二夫人间的眉来眼去,却是满头雾水,而这时候小姑子们并不在场,她也没法从兰筝姑娘的神色举止间猜测出来龙去脉,只在身边无人的时候向兰庭请教:“二叔祖母说的这件事,是怎么个缘由?”
  没想到连兰庭都是一头雾水:“连我都不清楚,不过早前认亲的时候看筝妹妹脸上并没伤痕,又没见行动有碍,许这伤势并不打紧。”
  “我却留意见关堂婶似乎对二婶有些介怀,难道……是我们家的大姑娘和筝妹妹起了争执?”春归猜测道。
  “大妹妹就从没和人动过手。”兰庭这回立即否定了春归的猜测:“五叔公是庶出,虽说这并不影响他和祖父、二叔公间的手足情份,却难免更加的谨言慎行,关堂叔是五叔公的独子,但几乎是被祖父教养长大,故而关堂叔自来就把父亲、二叔看作是至亲手足。筝妹妹比大妹妹小了五岁有余,自来了怫园和姐妹们一处听教,大妹妹对她就格外照顾,筝妹妹也自来更加亲近大妹妹。”
  “那……二婶是被迁怒的?”春归进行了另一种猜测。
  这回兰庭却表示赞同:“二叔祖母说这话,明显指向祖母,二婶一惯唯祖母之令是从,就难怪被关堂婶迁怒了。”
  兰庭又紧跟着摇头:“定然又是兰心惹的事!这丫头屡教不改,性情太过刁蛮跋扈。”
  春归回忆了一下亲小姑,她实在没看出那丫头多么气焰嚣张,甚至还认为是个乖巧伶俐的女孩儿,暗暗狐疑沈夫人这继母的话固然可能失实,兰庭和尹小妹总不至于对二姑娘心存成见吧,所以这会儿忍不住脱口而出:“早前见二妹妹,也极是恭顺有礼呢。”
  不至于欺负比她小了好几岁的兰筝小妹妹吧?
  兰庭长长叹出口气来:“你当心些这丫头,她比榭哥儿,有过之而无不及。”
  春归立时理解了纲
  要赵小二和赵小六的毛病都是,当长兄面一套背长兄面另外一套,而且听上去赵小二的病状更加严重!
  于是也长长叹出口气来:“我听二叔祖母话里的意思,二妹妹和六叔都是祖母惯出来的?”
  “父亲和二叔就是因为祖母的惯纵,更不说二妹和六弟更隔着一代了。”
  这话似乎是说老太太并非有意“捧杀”?
  春归尚且没理清这条头绪,突然又品咂出另外一层含义来:等等,什么叫父亲和二叔就是因为祖母的惯纵?!
  她呆若木鸡的仰视着夫君大人,心说果然一家之主就能口没遮拦,轻视鄙夷起父辈来也像理所当然,完全没有狂悖不孝的觉悟。
  春归虚弱无力的半靠引枕,表达着自己的抗议:“大爷知道您总给我一种错觉,仿佛日后我完全可以扯着大爷这张虎旗横行太师府么?”
  “辉辉知道这是错觉,我就放心了。”某大爷丧尽天良的用老怀安慰的语气颔首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