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
  瑶华没有直接回答闵婶的问题,她不紧不慢地摇着扇子,“我上次来京城的时候,还是个小姑娘,如今京城里这几家大的脂粉铺子,我都去逛过。可是这么多年了,京城里大的脂粉铺子,还是这么几家。这天下这么多的能人巧匠,就算他们折腾不出螺子黛,难道还倒腾不出好的脂粉?那脂粉有什么值得说道的秘密,不就是蒸蒸晒晒的事情。”
  说到这里,瑶华停了下来,看了他俩一眼,“你们猜猜这是为什么?”
  闵江若有所思,“这些铺子的背景,只怕都不简单吧?”
  瑶华点点头,她轻柔的声音飘荡在空旷的庭院里,“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些京中大的商铺,不管是胭脂水粉,还是笔墨纸砚,茶酒花食,只要能开下去的,谁家背后无人撑腰。我们在他们面前,算得上什么?”
  她这话说得轻松,心里却很难受,“在老家,当年父亲方一病重,和煦就敢欺人,后来甚至还拿捏父亲的丧葬一事,如今为了那些田地,就敢逼着我去给人做妾。说到底,不过就是因为我们姐弟如今无人可以依靠罢了。”
  她停了一下,压抑了一下胸中的怒火,“一个白丁地头蛇都敢如此拿捏我们,我们要是真的落到了京中权贵的手里,想把我们搓扁捏圆,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他们想要给我们点颜色看看,保证能人脏俱全,我们便是到了御前,都翻不了身。”
  闵婶被她一通话说得脸色发白,“竟然这般没有天理?”
  “弱肉强食,这便是天理。”瑶华冷静地道,“我之所以一再嘱咐闵叔,出去卖螺子黛,只能说是从海市得来的,可遇不可求。而不说是我们自制的。正是因为如此。你想想,若是那些脂粉铺子背后的人得知是我们自己制的,就掏五个铜板给我们,要买这个配方,你是卖还是不卖?”
  闵婶瞠目结舌,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瑶华提醒她,“昔年父亲带着我们路过一地,有一家小酒楼的做蜜炙羊羔特别有名的,后来不就是因为当地县令的夫人看上了他的方子,完全不顾脸面,巧取豪夺,结果那掌柜被弄得家破人亡,又能上哪里去伸冤。”
  闵江夫妇都想起了这事,如同被一头冰水当头泼下,后脊发凉。
  瑶华笑了笑,“财帛动人心,对任何人都一样。我也一样,也想多多赚钱。但是,只要有可能会给恩哥儿带来任何一丝危险,我都退避三舍。一切都以恩哥儿为先。”
  闵叔听得警醒,“姑娘放心,我明白了。以后不管他们如何说,我都只说我是从其他跑海市的那些客商手里得来的。”
  瑶华点点头,“他们疑心是必定的,但是只要你供货期不定,而且每次数量有限,就算你每份螺子黛卖他们十两银子,他们也不会对你动手。因为得不偿失,不值得。但这些银钱,足够让我们能在京都生活得很好了。”
  闵叔郑重地保证,“姑娘放心,为了做戏做得像一些,我以后每次卖货之前,再出京城一趟。这样的话,便是那些人盯上了我,也拿不准我到底去了哪里。”
  瑶华的扇子又轻轻摇了起来,“闵叔到底比我想得周到,以后还要多多辛苦闵叔了。”
  又说了两句闲话,瑶华便起身,回屋去休息了。
  闵婶看着瑶华离去的方向,深深地叹了一声,“唉,夫人老爷都走了,所有的担子都落在了姑娘一个人身上。可这日子生生把姑娘逼成了什么样啊。”
  闵江也叹了一声,“可笑我们两个活了半辈子的人,都没有姑娘看得清楚,看得远。”
  闵婶心疼,“可这也太累了。”
  夫妇俩又对坐了一会,长吁短叹地回屋歇下了。
  和宅中,他们三人聊了螺子黛的话题。
  而和宅外的鹿鸣湖上,那几艘画舫内,也有人在说螺子黛的事情。
  其中一艘最大的双层画舫里,上下两层,有十数位宾客,皆是京中的世家子弟。这些人身边都是一些京中花娘,妆容艳丽,穿着锦绣的抹胸,外披薄纱褙子,雪肤若隐若现,香艳迷人。
  只有一位除外。正是坐在次席的崔晋庭。他冷着一张脸,穿了一身白衫,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吓得他旁边的那位花娘除了给他斟酒,竟然一句话都不敢说。
  席间有人故意招惹他,“喂,我说崔二郎,这良辰美景,你怎么如此扫兴……”
  旁边一个圆脸公子忙拐了他一下,低声道,“你少说两句,崔二郎今日是被南安世子硬拉出来的。而且他最近正在气头上,你可别去招惹这个霸王,要是被揍了,这次可没人能给你讨回公道了。”
  故意找茬的那位公子疑惑,忙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走,去船尾,我跟你细说。”
  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船尾。圆脸公子看了看身后无人,便道,“你可知晁尚书已经被秘密关押审训了。”
  “什么?晁尚书可阮太师面前的红人啊,怎么会?”那个找茬的公子被吓得酒醒了一半。
  圆脸公子小心地往周围看看,这才低声道,“我这是跟你关系好,才跟你说的。我也是从我爹书房偷听到的。晁尚书之所以被下狱,还跟崔二郎的爹崔冼智有关。当年崔二的爹惊才绝艳,在京中算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但是跟阮太师一直不对付。后来不知道被阮太师用了什么手段,贬到岭南去做官。可是半路上被山匪给害了。”
  “可这事跟晁尚书有什么关系?”找茬的问。
  “嘿,你傻啊!就算崔二他爹被贬官了,那还是朝廷的命官。哪里来的那么多的亡命之徒敢冲着官员下手?”圆脸猛翻白眼。
  找茬的一下子反应过来,“你是说?我的天爷,阮太师,不,晁尚书好大的胆子!”
  圆脸点头,“可不是?晁尚书不知道怎么着跟当年经手此事的一个人闹翻了。谁知道此人竟然将当年的密信一封不少的全都留着呢。结果,这些信全被崔二找到了。”
  找茬的差点喊了出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我的天,那崔二岂不是得把天捅漏了。”
  圆脸的认真地点点头,“崔二上个月回京就把此事给捅到了天家的面前。阮太师没有办法,就只能把晁尚书给交出来。可是崔二心中如何能痛快?所以,你可前往别往他的枪头上撞啊。他平日无事,揍人都是家常便饭,如今天家知道他委屈,不管他揍了谁,只要他气消了,天家都只会当没有这事。”
  这两人在船尾絮絮叨叨,船舱内其他消息灵通之辈,早就知道此事了。一看崔晋庭冷着脸,连忙找些其他的话题来调节气氛。
  南安世子传了个眼神给薛国公家的小儿子薛居正。薛居正心领神会,但是崔二郎那张仿佛死了亲爹的脸,哦,不,人家确实是死了亲爹了,实在太吓人。薛居正只好先另寻他法。
  薛居正眼睛一转,一把挑起身边花娘的下巴,“小玉儿,怎么几日不见你,你又漂亮了几分?”
  小玉儿哀怨地看了他一眼,“薛公子骗人,你明明三个月都没见奴家了。”
  薛居正干笑,“哈哈,啊,我怎么记得我们好像刚分别没多久呢?惹得小玉儿这么伤心,是我不好,说吧,要我怎么补偿你?”
  小玉儿眼睛一亮,“薛公子说得可是真的?”
  “那是自然!”薛居正慷慨地道。
  “那我要螺子黛!”小玉儿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薛居正。
  螺子黛?画眉的东西?这玩意儿能值几个钱?“好!”
  “别介。”旁边有公子哥儿就笑了。“薛居正,我劝你还是先打听清楚这螺子黛是什么,再答应不迟。”
  “不就是画眉的么?还能是什么?”薛居正满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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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章 豪夺
  那公子哥笑道,“这还是你姐姐带出来的风头,你怎么不知道?”
  薛居正一愣,他最近因为胡闹过头被他爹关了半个月,刚刚“刑满释放”,从哪里得知?
  那公子见他真的不知道,便说了,“有人从海市上得了一些绝迹的螺子黛,转卖到京中。不知道谁送给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爱不释手,画出的眉妆连官家都赞不绝口。此话传出了宫外,如今京中的小娘子们为了这螺子黛,都快打破头了。我家那些姐妹们,天天逼着我去给她们寻那螺子黛。”
  他这么一说,旁边的那些公子哥们也纷纷诉苦不迭,家中娇妻美妾追着讨要的,姐妹们威逼利诱的,甚至还有老娘下了命令的,简直就是买不到螺子黛,提头来见的架势。“灾情”甚重,哀鸿遍野。
  薛居正不由得苦笑,“小玉儿,连娘娘们都买不到,你这不是坑我呢吗?”
  小玉儿红唇一嘟,“紫苑姐姐就有。”
  众人听得一愣,纷纷朝坐在崔晋庭身边的那位花娘看去。
  那位花娘心中得意非常,面上故作羞涩,抬起薄纱袖子半掩花容。可这样一来,她那眉眼反而更引人注目了。
  连崔晋庭都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花娘紫苑今晚画了一双倒晕眉,宛若新月,由深入浅,化入两鬓。便是崔晋庭离她只有一臂之距,竟然也没看出她的眉妆是画出来的,还以为她是天生的呢。
  众人纷纷凑近了细看。紫苑的眉妆生动精致,单独看还不觉得什么,但再看看席间的其他花娘,这一对比,高低立现,其他花娘的眉妆顿时便觉得不堪入目了。
  紫苑心中得意,她的螺子黛入手时还是新鲜货,还是一位恩客随手买来讨她欢心的。当然,那时螺子黛还没出名呢。她眉目流转,顾盼情生,心中得意非常,可最终,她含情脉脉的目光还是落到了崔晋庭的脸上。
  可是崔晋庭也只是扫了一眼,就转过头去。
  紫苑气得在心中大骂,这崔家二郎看起来身形风流,眉目如画。看得她心动不已,原以为今夜还能风流温存一夜,结一段露水姻缘,却原来是个不识风情的蠢物。
  薛居正一看,得了,美人不给力,还是自己亲自来吧。他端起酒杯,就往崔晋庭的酒席走去,快到的时候,就听紫苑幽怨地抱怨了一句,“崔家大郎温柔体贴,可二郎怎得如此无情。”
  薛居正心道不好。却见崔晋庭冷冷地回头瞥了紫苑一眼,“滚开。”
  薛居正忙插进他二人中间,用脚跟踢了踢紫苑,示意她快走。自己笑着坐了下来。“别生气,别生气。花娘就是陪着我们取乐了,你又何必跟她们置气呢。来来来,喝一杯。”
  崔晋庭没有扫他面子,端起杯来一饮而尽。
  薛居正连忙给他满上,“今宵有酒今宵醉,今晚兄弟舍命相陪,你有什么不痛快的,尽管发泄出来。”
  崔晋庭这番做派,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做给别人看到。他与薛居正连喝了几杯,“既然你说舍命相陪,你就跟我上去吹吹风吧。”
  薛居正心道这有何难,递了个眼神给南安世子,忙跟着崔晋庭上了画舫的二楼。
  画舫的二楼要清静许多,最起码脂粉味没了。崔晋庭揉了揉鼻子,“你们怎么喜欢这个味儿。”
  薛居正毫无形象地靠在窗边,用一只手支着脑袋看他,“二郎,我们这些人家的子弟,既不求读书上进,也不求光耀门楣,无过便是功。只要不弄出个孩子来,谁又会说我们什么。”
  崔晋庭没说话,静静地眺望着鹿鸣湖的月色。脸色比在楼下的时候好很多。
  薛居正摸了摸下巴,琢磨着崔晋庭,“二郎,你有点不对啊。以前,你只要不痛快,可从来不憋着,找到个事后能交代的理由,就开始动手的。怎么我瞧你这样子,似乎一肚子憋屈,很不痛快呢?”
  崔晋庭头也不回,“换成是你亲爹被人害了,你二十年之后才把这事翻出来,还惩治不了罪魁祸首,你能痛快?”
  这倒是。薛居正站了起来,与崔晋庭并肩而立,低声道,“这事,要我说,你还是太急了些。这也是阮太师老了,精力跟不上了,才让你钻了这个空子。如今晁尚书折了进去,阮太师还不知道把你恨成了什么样呢?”
  崔晋庭冷笑一声,“我可没有官职在身,他还能把我也贬去岭南不成?”
  薛居正明白他话里的意思,“我知道,现在人人都盯着阮太师呢。这风口浪尖上,他当然不会动手,可谁知道等这事过去了,他会怎么对付你呢?”
  崔晋庭长吁一口气,“我更怕等着等着,他一不小心老死了。我便是把他拖出来鞭尸,也是不解恨的。”
  薛居正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是要小心。对了,你家里对这事怎么说?”
  崔晋庭冷笑,“她们自然是怕得要死,天天跑去爷爷面前哭诉,我听说我那大伯娘愁得都病了,要将我那大哥送去给阮太师的女儿讲学呢。”
  噗嗤一声,薛居正实在忍不住了,“你那大伯娘和大哥实在是两个妙人。别的人家出了什么事,是拿女儿出去摆平,你家那大伯娘,尽让儿子出去摆平。”
  薛居正笑了一会儿,陡然又想起来一件事,“不过,这次,你那位‘忍辱负重’的大哥能摆平吗?阮小娘子一直痴缠的可是你啊?甚至还弄出了皇后出面,让你陪着她出京的事。哎,等等,难不成你这次破天荒的点了头,就是为了那些信去的?”
  崔晋庭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难不成呢,为了她的美色?她有那东西吗?”
  薛居正强忍着想笑的冲动,“那是,有你崔二郎在前,谁还敢自夸美色。你要做什么,甚至都不需要拳脚,只要露个脸,笑一个就成了。”
  崔晋庭,“成你个头。”半道遇上的那对姐弟,坑了他一回又一回,他难得对陌生人和颜悦色,这俩居然提防得就差离他三丈远。尤其是那个姐姐,眼瞎么,他这么好看,还能狠下心来坑他。
  薛居正哪里知道他在腹诽什么,但是既然肯开口说话,那么就是气顺了。“好了,好了,兄弟们都是担心你,尤其是世子,一直在帮你周旋着。怕你不开心,还拉着你出来喝酒。”
  崔晋庭心里还是领情的,“喝酒就喝酒,下次别找些不相干的人来。”
  薛居正嘿嘿,“你不喜欢,我们喜欢啊。白瞎了你那张脸。”
  崔晋庭伸手就要打他,但薛居正可是在薛国公的棍棒下成长起来的,那就地驴打滚,招式不要太熟练。然后笑呵呵地就跑了下去。
  南安世子一看他俩下来了,崔晋庭虽然还是冷着一张俊脸,但是薛居正已经是笑嘻嘻的了,心中顿时安定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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