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慕明棠终于忍不住了,压低声音问:“我不是让你拒绝吗?”
  谢玄辰也觉得莫名其妙:“你那是拒绝的意思吗?你一个劲儿看我,我以为你不好意思应, 让我帮你答应。”
  “谁说我要答应了?”
  “那你看我干什么?”
  两人彼此质问,声音渐渐失控,说完这句后,谢玄辰和慕明棠都意识到声音太大了,双双闭嘴。
  慕明棠盯着那床铺盖看了半天,逐渐崩溃:“现在怎么办?”
  谢玄辰靠在床上,下巴精致,唇色浅淡,颇有些弱不胜衣之感:“抱都抱来了,先睡呗。等明天再搬出去。”
  “你说的轻巧!”慕明棠都想抓头发了,“我睡哪儿?”
  谢玄辰侧脸,很无辜很坦然地指了下旁边。
  慕明棠那一瞬间表情都崩了,她睡在谢玄辰身边?
  慕明棠憋了很久,终于憋出一句话:“可是,我们孤男寡女,同睡一床,传出去恐怕不太好。”
  谢玄辰听完,眉梢动了动,用一种很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慕明棠:“我们是夫妻啊,为什么怕传出去?”
  慕明棠彻底说不出话了。有些事情一旦成了定局,越崩溃反而越早想得开。慕明棠站在地上和谢玄辰对视了一会,破罐子破摔之后,竟然慢慢生出一种奇妙的淡定:“好吧。”
  慕明棠乐观地想,她经历过人命不是命的时候,如今有床铺可睡,有屋顶遮风避雨,不过是睡一晚上,有什么可矫情的。慕明棠自以为想通了,于是抱着蓬松的被褥往床榻走。没想到铺床的时候,又蹦出来许多问题。
  慕明棠意识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你这样我不好铺床,你往里面挪一挪。”
  “不,凭什么是我让开。你睡里面。”
  “你是病人,我要照顾你,我睡里面出入不方便。”
  “那我睡里面行动就方便了?”
  “这怎么能一样?你明天说不定要睡多久,但是我天一亮就要起,我在里面的话,起床太不方便了。”
  “那关我什么事?”谢玄辰还是一副小爷表情,完全没有分享、合作等美德,“反正我不动,你有本事把我移走。”
  慕明棠一瞬间那个火,她没控制住音量,怒而质问:“你有完没完?”
  这时候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王爷,王妃,您有什么吩咐吗?”
  慕明棠和谢玄辰齐齐闭住嘴,慕明棠眼睛滴溜溜转,不停示意谢玄辰,谢玄辰只能不情不愿地开口:“没事,下去吧。”
  “是。”
  门外侍女的声音远去了,谢玄辰压低声音,道:“太丢人了,你声音小点。”
  “这还不是怪你?”慕明棠也压低嗓音,像做贼一样,小声说,“我明天要早起,我睡在外面,既方便下床,也不会把你吵醒。这样做方便我也方便你,你能不能配合一下?”
  “不。”
  慕明棠气得咬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当年她第一眼见谢玄辰的时候,只觉得他在马上宛如天神降世,来人间救苦救难。没想到实际上,这个人这样顽固,简直完全说不通道理。
  慕明棠最终放弃了和谢玄辰讲道理,自己抱着被子往里爬。谢玄辰得偿所愿,还完全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样子。
  从小到大,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爹都管不住他,更别指望谢玄辰善解人意,拥有为别人考虑这种美德了。慕明棠搬到里面,铺好被褥和枕头,然后又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要怎么脱衣服。
  两人面面相觑,显然谢玄辰也想到这个问题了。他撇过脸,朝外面指了一下:“那边有屏风,你去里面换。回来的时候顺便把灯吹了。”
  慕明棠只能认命地再往外爬。谢天谢地,谢玄辰穿的本来就是宽松的里衣,初秋的夜晚没有很冷,所以谢玄辰方才出门没有换衣服,此刻慕明棠不必烦恼怎么给谢玄辰更衣。她爬出去后,将屏风拉到最大,但总是觉得从外面能看到。
  慕明棠探出一个脑袋,道:“你不要看啊。”
  谢玄辰本来都撇开眼睛了,她这样一说,谢玄辰人品忽然被质疑,反倒真生出不配合的心思来了。
  但是谢玄辰最终还是忍住了,他眼睛盯着床铺里面,低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谢玄辰突然有点庆幸慕明棠也看不到他了。他现在脸上发热,耳朵也烫的不正常。他常年不见阳光,皮肤白的出奇,稍微脸红就很明显。
  谢玄辰家里没有妹妹,长大后天天跳墙去军营厮混,十五岁起就从军领兵,和男人相处的经验有很多,和女人却寥寥无几。
  后来他南征北战,为郭荣争过地盘,也为他爹打过天下,一年大半的时间,都在打仗中度过。因为时常在糙汉子中混,谢玄辰的男女意识非常淡薄。少年的时候是因为不开窍,不懂男女之事,等后来懂了,也没有心思了。
  他今年十九岁,这个年纪对建功立业来说不算大,但是对于男人来说,似乎也不算小。至少他的同龄人,许多都是好几个孩子的父亲了。
  十六七岁,在东京权贵子弟开始议亲的那段时间,谢玄辰已经掌管着朝廷半数兵马,名下军功无数。他满心满眼都是开拓疆土,建功立业,甚至……拥兵自立。娶妻,成家,女人,对他来说不是必经之事,而是在耽误他的时间。
  之后他精神出了问题,时常在昏迷和狂躁中切换,连自己都管不过来,哪想得到成家。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床前已然有了一个女人,并且自称是他的妻子。
  谢玄辰至今没什么成婚的概念,也完全没有意识到现在的生活和之前光杆一人时有什么区别。想来,慕明棠也是一样的。
  但是今天晚上,他终于察觉出一些不太一样的地方。这是他第一次和女子同塌而眠,第一次听到女子更衣……话说回来为什么慕明棠换衣服的声音这么大?他都能听出来她在换哪一件。
  谢玄辰十分尴尬,但是又不好意思捂耳朵,那样显得他很没有经验一样。耳边是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眼前是大红的锦被,两个并成一排的枕头,上面还绣着鸳鸯戏水。
  其实谢玄辰该懂的都懂,不该懂的大概也懂一些。他军旅多年,在兵痞堆里听了不少荤段子。比如鸳鸯戏水的概念,他就很明白。
  谢玄辰脸色渐渐有些难看了,谢瑞和谢玄济给他塞人的时候,心里面是怎么想的?下面人准备鸳鸯戏水、石榴合欢等花样时,心里又是怎样想他的?
  这种事情不能想,越想越生气。
  谢玄辰正冷着脸回想白天那些人说过什么,忽然眼前一黑,慕明棠把灯吹熄了。
  光明骤然消失,谢玄辰眼前漆黑一片,过了一会,眼睛才慢慢适应室内的光线。他刚能在黑暗中视物,就看到慕明棠跌跌撞撞地摸过来了。她走的很小心,似乎现在还看不清屋内的摆设。
  谢玄辰往旁边让了让,好方便她上床。没想到慕明棠没有拐弯,径直朝他走来了,手还四下摸索,眼看就要摸到他身上。
  谢玄辰眉尖一跳,立刻抓住她的手:“手往哪儿摸?”
  慕明棠被人抓住手腕,这才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她好像走到谢玄辰这里了,她顺着自己的手往下看,发现自己的手探向谢玄辰腰腹,隐隐是下三路的方向。
  慕明棠尴尬了,她试图解释:“我不是有意的,我刚刚没看见。”
  “那你现在还不动,就是故意的了?”
  “不是不是。”慕明棠连忙抽回手,退到床脚,摸索着爬上床。慕明棠艰难爬上来的时候都在腹诽,都怪这个人,要是她睡外面,哪有这么多麻烦。
  这个人真的是一点合作精神都没有。
  刚才活动的时候还可以故意回避,等两人都躺好后,尴尬再也掩饰不下去。慕明棠木头一样僵了一会,故意咳了一声,说:“那,我先睡了?”
  “嗯。”
  “王爷晚安,一夜好梦。”
  床帐里陷入安静,只能听到呼吸声。慕明棠躺在床铺上动都不敢动,过了一会,她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声渐渐绵长,似乎是睡熟了。慕明棠松了口气,悄悄翻了个身。
  然而身边突然多了一个人,哪有那么容易睡着。慕明棠闭眼良久都了无睡意,她悄悄叹了口气,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声音:“你没睡着?”
  慕明棠被吓了一跳,连忙转过来:“你也没睡着?”
  慕明棠发现她和谢玄辰都在演戏,两人谁都没有睡着,结果两人都在装睡。慕明棠有些尴尬,但是一男一女干躺着太诡异了,慕明棠只能试着聊天:“王爷,既然你也睡不着,我们聊聊天吧。”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的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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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夜谈
  躺在同一张床上聊天, 也亏她想得出来。谢玄辰闭着眼睛, 懒懒“嗯”了一声。
  “你今天, 怎么知道我被关起来了?”
  这太简单了,往常只要谢玄辰睁开眼睛, 慕明棠一定守在他身边。就算不在, 他随便发出点动静, 不出两个呼吸, 慕明棠就蹦蹦跳跳地跑过来了。
  当然了, 这样的原因不能说,说了显得他很乐在其中一样。谢玄辰摆出平平无奇的语气, 说道:“我醒来时, 外面的丫鬟极为慌张,那个领头的宫女也闪烁其词, 故弄玄虚。我就猜出来她们有事瞒着我, 我随意一诈,就诈出来了。”
  “仅凭一个照面就能推断出不对, 洞察力也太敏锐了。”慕明棠由衷感叹,她完全没有怀疑谢玄辰的话, 一心钦佩谢玄辰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缜密快速的推理能力。慕明棠感叹完后, 又问:“那你怎么知道我在静斋?要不是她们带我去, 我都不知道王府里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随便问问就出来了。”谢玄辰不甚在意, 仿佛在说今天天气很好一样,“我找了个趁手的锐器,告诉那些宫女, 如果她们不说我就杀了她们,果然一问就出来了。”
  慕明棠沉默,她并不觉得这是随便问问,想必那些被谢玄辰比着喉咙的丫鬟,也不会认为这是随便问问。
  谢玄辰说了一会,也想起来一个问题:“她们特意把你支开,问了你什么?”
  “没什么,就是问你什么时候醒来,锁是怎么开的。”
  慕明棠说完后,许久安静,她悄悄补了一句:“我没说。”
  “我知道。”谢玄辰呼了口气,语气中似有自嘲,“你没必要硬撑着说不知道,这些都是冲着我来的,和你没关系,你说什么都是应该的。我昏迷着不好问话,他们便牵连到你身上。一人做事一人当,牵连女眷算什么本事。”
  谢玄辰的语气很不好,慕明棠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只好轻声安慰他:“其实没事的。孙待诏说的凶,实际上她只是吓唬我,想诈我的话罢了。那些针和药,她们不敢动真格的。”
  谢玄辰极轻地笑了一声,讥讽之意满满:“未必。针或许是吓唬你,但是那碗绝子汤一定是真心的。他们真的很想我死,非但要我死了,还想看我断子绝孙。”
  这些话里涉及了皇帝、太后,慕明棠不敢贸然接。停了一会,她低声说:“不会的,你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活着,儿孙满堂,名垂青史,比任何人都好地活着。”
  “名垂青史?”谢玄辰嘲讽道,“恶名也是名垂青史。万世唾骂,遗臭万年,倒也算不枉此生。”
  一说到这种话题,他就变得偏激又尖锐,对自己充满厌弃。慕明棠心里难受,索性爬起身,支着身体看向谢玄辰:“王爷,当年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都说是你杀了自己的副官和亲卫,可是前几天你发狂时,确实打伤了许多侍卫,但无一有性命之忧。你并不是一个会主动伤人的人,更不会滥杀无辜。那年的事情,会不会另有隐情?”
  另有隐情吗?谢玄辰躺在床上,眼睛大睁,却没有焦距。当初事发后,他爹听到消息大怒,对着所有人骂他不信不义,失去为人为将的德行。他那个时候本来就在极度的压抑中,听到那些话后失控,从此又背上犯上作乱、意图弑君弑父的骂名。
  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泥淖,若只是失去权力和地位也就罢了,可是他连尊严都保不住。过去的战功一笔勾销,所有人都能理直气壮地指责他。
  身败名裂,曾经的随从一哄而散,风光时万人追随,可是现在,他身边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两年了,谢玄辰本来已经习惯这一切,众人明面上怕他,背地里骂他,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或许,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谢玄辰厌弃地闭住眼,满身尖锐,冷冷道:“有隐情如何,没有又如何?事到如今,你还指望着一切只是误会,然后你就像嫁到晋王府一样,恢复王妃的尊荣?那你嫁错人了,你该去隔壁找谢玄济。”
  “你看,你又来了。”慕明棠叹了口气,没有和他生气,而是柔声说道,“我一开始就知道我嫁过来后的待遇啊,其实现在,实在比我想象的好了太多。我本来已经认命,可是那天进门后,我看到竟然是你,不知道有多感谢上天开恩。命运待我不薄,当初若不是你,我活不到现在,若不是这桩婚事,我不会有机会让你认识我。”
  谢玄辰依然闭着眼,他满心恶意,觉得慕明棠一定是在花言巧语。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最是识时务不过,如今她在岐阳王府,可不是说他的好话。实际上,她肯很后悔。
  谢玄辰心中全是恶意,明明一点都不想听,可是最后,慕明棠的话却一字不漏地传入他耳中。
  最后慕明棠说若不是这桩婚事,他们不会有机会认识,谢玄辰心里仿佛被锤子轻轻敲了一下。她果真没有后悔,在期盼着他们的未来吗?
  黑暗中,慕明棠看不出谢玄辰的神情,她只是见谢玄辰没说话,就自顾自地接了下去:“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好人会犯错,坏人也并非一无可取。凡事当只论对错,不论是非。若你没有做过,那就是没有,无论你是谁,他们都不该冤枉你。”
  良久无言,过了很久,慕明棠都觉得谢玄辰不会回答了,忽然听到一声轻轻的喟叹:“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醒来时满手猩红,眼睛能看到的所有人都倒在血泊中。他走出营帐,众人见他如鬼魅。
  他也不知道,刀山火海跟随他,为他挡过刀剑,牵过战马,和他几度出生入死,为他一句话就能去送死的战友,是不是死在他的手里。
  谢玄辰说完后,良久未动。他又回想起那日的一片血红,血的颜色刺得他眼睛发痛。谢玄辰每每想到当日的情景,都要失控发狂,可是这次,他在血红的魔怔中,忽然感到胳膊上覆上一只手。那只手又软又细,带着纤弱的温度,似乎在摸索,最后终于找到他手的位置:“我相信你。你认识我才一个月,都能为了我,不顾自己的身体来为我出头,更别说跟随你许多年的亲信和副官了。你不会的。”
  谢玄辰闭着眼,眼前是暗漆漆的、令人绝望的黑暗。可是手背上,却仿佛有一簇火,在深渊中倏地跳跃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慕明棠幻觉,她摸索到谢玄辰的手后,隐约觉得他的手指弹动了一下,但是之后又重归死寂,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慕明棠撑了半天,现在支着身体的那半边胳膊有点麻,她慢慢躺回床上,问:“王爷,今天我看你不太喜欢太后。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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