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沈公子,请回吧
  沈遇步入这间屋子,始终紧皱着眉,看着他面前只抄了一行便停了笔的宗规,轻叹了一声。
  “今日这责罚,看来你是不服了。”
  沈虽白搁下笔,起身行礼:“孩儿是剑宗弟子,宗门所罚,自然不敢不服,孩儿不能苟同的,是琼山寨的事。”
  沈遇看了他一眼:“你仍觉得此事并非十一所为?”
  “是。”
  “当日数人亲眼目睹她率红影教弟子前去山谷,又作何解释?”
  “恕孩儿直言,眼见不一定为实,即便有人亲眼看到十一去了山谷,也不能就这么给她定罪。”沈虽白义正辞严,“武林中人早已对十一和红影教颇有偏见,恨不得杀之啖血,三两句无从谈起的证词,如此模棱两可的说法,引得如此多的人相信,不过是因为先入为主。十一与那座寨子的渊源,远非人们明面上看到的那么简单,孩儿相信她,绝不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若爹不信,孩儿愿以性命担保……”
  “行了,为父用不着你的命。”沈遇无奈地摇了摇头,“此事已经在江湖中传开,华山,峨眉,武当,各大门派皆怒不可遏,那座寨子被烧得面目全非,甚至找不出一具完整的尸体,你陆师伯亲眼去瞧过,一具具焦炭抬出来,何等残忍。为父也不愿相信这是十一那孩子做的,但时至今日,头七已过,红影教却无一人现身辩解,十一更是再未出现过,便是想问清楚,也没这机会。”
  “十一就一点消息都没吗?”沈虽白不免诧异,以十一的性子,吃了这么大的亏,怎么可能闷声不吭,没有抄刀子冲去仇家剁人已是极为难得了。
  “不知。”沈遇也十分头疼,“你陆师伯已经气得火冒三丈,眼下劝是劝不得的,真相如何,怕是只有十一知道。”
  他看向沈虽白,忽然问:“事已至此,即便为父信她,也难堵悠悠之口,提亲一事,你还是如此打算的吗?”
  “从未变过。”沈虽白毫不犹豫地答复了他,“便是这天下人都不信她,孩儿也会跟她站在一起,孩儿最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忽然觉得那许多的道义道理,大约还不如她一个笑容来得重要……”
  沈遇沉默了良久,长叹一声:“既然你都想明白了,为父也不便多说,过几日中原武林恐怕会以此事声讨红影教,为父能做的,只有将事情暂缓以及让外门的弟子早些睡下,你若是见了那臭丫头,替为父好好问问,这祸到底是怎么闯出来的。”
  说罢,他便离开了一朝风涟。
  沈虽白琢磨了一番,顿时领会了其中深意,立即将纸笔收起,收拾好包袱,趁着夜色翻出了墙。
  一朝风涟外,沈遇与纯嘉望着风尘仆仆离去的儿子,相视一笑。
  “我还以为你会拦着他。”纯嘉有些意外地看着自家夫君。
  沈遇无奈道:“拦得住吗?你这儿子啊,固执起来与你当年如出一辙,便是将他关在一朝风涟,门上落十把锁头,他终究还是会往青州那边跑,还不如任他去,将事了个干净,也能安心些。”
  纯嘉笑了笑:“他若是真心喜欢着十一,我这个做娘的怎好棒打鸳鸯,只是即便你我心中应允,这二人只怕也没那么容易苦尽甘来。且不说此事闹得江湖皆知,十一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只怕也是横在他二人之间的一道鸿沟……”
  “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我在后头如何操心,还不如他们自己想个明白。”他拍了拍她的手背,宽慰道。
  此时的沈虽白已经到了山门前,外门的弟子果真已经早早去歇下,剩下的那几个也呵欠连天,他正欲离开山庄,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了一声“哥”。
  他回过头,瞥见沈新桐正在树后冲他招手。
  她披了件墨色的鼠裘大氅,半张脸缩在毛茸茸的领子里,呵着热气,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瞧着有些可怜兮兮的。
  他走了过去,询问她为何在此。
  沈新桐谨慎地左顾右盼,问他:“哥,你是不是要去找十一?”
  他看着她乌溜溜打转的眼睛,登时面色一沉:“这次不能带上你。”
  “不不不!……”她连连摆手,“我不是来求你带我一起去的,我是来给你送这个的。”
  说着,她往他怀里塞了一只小包袱。
  “这里头有些干粮和银票,韩师弟跟我说,你十有八九会去找十一问明真相,我在这等看两个时辰,才把你等来了。”她委屈地望着他,睫毛氤湿来了一片,显得更加惹人怜惜了,“这都是我的私房钱,全给你了,一定要找到十一,把事情问清楚啊。”
  沈虽白有些无奈,揉了揉她的头:“外面冷,赶紧回去罢,我会尽早回来的。”
  “……嗯。”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这里。
  沈虽白转过身,翻墙便出了山门。
  ……
  三日后,他顺利抵达了琼山脚下。
  去阎罗殿的路他还记得,山门下那块写着血红字迹的岩石上覆着一层雪,四周静得不大寻常。
  他沿着石阶,一直走到阎罗殿的大门前,屋檐下的灯笼已经熄了,也不见任何一个红影教的弟子在门前守着,门前的积雪已经很厚了,却无人清扫,山风徐来,屋顶的雪便缓缓地滑下来落在他肩头。
  山雀飞了过来,落在枝头,啄了啄羽毛,又旁若无人地飞入了墙内。
  他隐隐有种忐忑的感觉,伸手推门,发现这道门竟然是开着的。
  步入其中,偌大的阎罗殿,早已人去楼空,院中红梅开的正盛,却是冷冷清清,昔日灯火,已然不复。
  他走遍了每一间屋子,每一处角落,再没有看见一个人,顾如许住的院子,积雪压弯了竹枝,落了一地,树下的石桌上,山雀肆意地飞来飞去,角落里搭的鸽舍已然打开,里头的鸽子却迟迟不肯飞走,挤在一处取暖。
  推开房门,屋中已经没了人气,被褥还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榻上,香炉中只余一滩清灰,他在台子上找到了一只木盒,里头放着的,是他那时不厌其烦地写给她的字条,她都收在这盒子里,却没有带走。
  短短数日,除了物什摆件依旧如初,此处俨然如同一片荒地。
  他感到自己的心忽然一空,怅然若失般无措起来。
  放走了所有的信鸽之后,他走在这寂静的阎罗殿中,走到花厅的石阶前时,便望着那条被雪盖住的台阶出神。
  他总觉得她还在这,一转身就能看到她一袭红衣,出现在这皑皑白雪中,明艳夺目。
  可她真的不在这了。
  他能感觉到,她离开这里时,什么都不想带走的决然。
  一种可能再也找不到她的恐惧油然而生,他扭头飞奔出去,上马疾驰下山,直奔青州城。
  青州的雪刚停,城内城外一片霜白,许是天寒地冻,集市中的百姓少了许多,街上行人或手捧汤婆子,或将手揣在袖中,呵出的雾气袅袅而起。
  沈虽白穿过街巷,停在了此生阁前。
  此时正是用饭的时辰,此生阁打开大门做生意,招待八方来客,芳菲台上歌舞不休,台下推杯就盏,笑谈风月。
  他翻身下马,大步前来,却在踏入门槛的那一瞬,被拦了下来。
  “沈公子请留步。”阑珊阑意仿佛早已等在这,只为将他拒之门外。
  “十一呢?”他顾不上一路狂奔,被风吹僵的手脚,迎头便问。
  阑珊阑意互觑一眼,对他摇了摇头:“沈公子请回吧,教主心情不好,谁也不见。”
  “她在哪?……”
  “怎么了?”季望舒从阁中走了出来,换作女子妆扮,一身白衣,黛眉如勾,只是瞧着面色苍白,人也清减了不少。
  “阁主。”阑珊阑意为难地望着她,她走近了,便看清了门外站着的人。
  “沈公子这是要强闯我这此生阁吗?”她眼中已没了笑意,只是平淡地勾了勾嘴角。
  沈虽白道:“我已经去过阎罗殿,那儿一个人都不在了,你们这是……”
  “教主不想再住在那儿罢了,沈公子未免多管闲事了。”她漫不经心地答道。
  这话听着便不像真话,沈虽白自然是不信的,言明自己今日定要见顾如许一面。
  她低笑一声,平静地望着他:“沈公子这是把自己当成谁了,你想见教主,便一定要见到,我又凭什么替你传这句话?教主早已吩咐过,闭门谢客,尤其是沈公子,我此生阁恕不招待。这并非教主之意,不过我擅作主张,拦你在门外罢了。”
  “为何?”
  季望舒溢出一声冷笑:“你还敢问为何……我近来脾气不大好,沈公子可要慎言,否则我手一滑,这夺魂弦可不是说收便能收得回来的。”
  沈虽白百思不得其解之际,忽闻那边一桌客人好巧不巧谈论起了琼山寨遭屠一案。
  “那座寨子听说之前还被山匪抢过一回,好不容易逃过一劫,你说怎么就这么倒霉,撞在魔教手上了呢?”一公子哥打扮的人忍不住唏嘘。
  “谁说不是呢,这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到底还是死在了山沟沟里,要我说啊,明知道那座山上有一群魔头,还不早点搬地方住,也是轴的……”友人附和。
  “这一座山沟沟里的寨子,一堆破烂玩意,有什么好惦记呢?这红影教也是让人看不懂,莫不是杀人杀上瘾了,才消停了几日,又本性毕露了!”
  “依我看啊,多半是想独占山头,被一群老百姓占了山谷,瞧不过眼,索性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那些村民也够可怜啊,得罪谁不好,得罪魔教,平日里没听说那顾如许蛇蝎心肠,早些躲得远远的,就不会招来这等祸事了。”
  “不过我可是听说,这次红影教也死了不少人,可是两败俱伤,那些村民也挺能耐啊……”
  “再能耐还不是被人杀光了?此事官府都立案了,就等着看吧,这些魔头都是咎由自取,死有余辜!……”
  ……
  这一言一语,谈论不休,阑珊阑意听得心中愤懑不已,沈虽白也觉得着实过分了。
  季望舒始终神色淡淡,转过身,端庄得体地朝那一桌走了过去。
  “咱要不要拦着……”阑意忧心忡忡地望着那边。
  阑珊摇了摇头:“拦得住吗?”
  阑意灿灿地低下头,不再言语。
  就见季望舒走到那几人身旁,正当那几人以为她是来问可要添酒水之时,她突然一脚掀翻了桌子,满桌的美酒佳肴砸了一地,轰然一声,震得举座皆惊,四下顿时鸦雀无声。
  她冷冷地扫视着这帮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眼中的杀意愣是吓得无人敢喘气。
  她一言不发,也无人敢上前劝解,直到她口中道出一声“滚”,众人才如梦初醒般四散而逃,那几人更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了此生阁。
  芳菲台上的歌舞停了下来,堂下静得令人心生寒意,季望舒站在一地狼藉中央,望着一盏八宝紫莲灯,久久无言。
  这沉默漫长得仿佛旷日积晷,她转过身走上了楼:“阑珊阑意,送客。”
  “是!”阑珊阑意忙应声,回过头看着沈虽白,无奈地摇了摇头,“沈公子还是回去罢,你今日是进不了此生阁的,即便硬闯,你也断然见不到教主。”
  沈虽白怔忡地望着渐行渐远的季望舒,她方才的杀气,若非大庭广众,那几人今日怕是得血溅当场,从前的季望舒,即便愤怒到了极致,也绝非如此冲动之人,头一回在这此生阁中见到她时,她俨然一位大家闺秀,进退得当,礼数周祥,眼中还有笑意。
  阑珊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本不该由我多嘴,但今日这局面,沈公子你难辞其咎。你可知那日教主本是要与公子,卫护法同去琼山寨,半途却突然说有急事,须得离开片刻,什么缘由都没说,就这么走了。事后我们才知,教主当时是赶着去颍州救你,这一来一去,便是好几个时辰,回来时,琼山寨已经……”
  阑意见她都说了,也接过了话:“你最近还是离阁主远些为好,阁主的师父,萱谷孟先生,正是因为援兵来迟,才没能活下来,阁主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这恨意,在看见你的时候,更为难抑。”
  “今日便是此生阁最后一次开张,今晚宵禁之前,教主便会离开青州,今后相见都得随缘了,沈公子还是莫要为难我们了,早些离去吧……”阑珊摇了摇头,将门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