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风不偷月 第84节
  估计是项明章哪一年借的忘了还,堂堂总裁竟然干这种事。
  沈若臻挑了两本书,在沙发上消磨到深夜,第二天早晨在赵管事关爱的目光下吃了早餐。
  项明章没骗人,灵团儿有专门的一间房,墙上还贴了它的照片,实在是夸张。
  沈若臻把这栋冷清的房子逛了一遭,起居室有一架钢琴,项明章的车上放过柴可夫斯基的《悲歌》,或许他会弹奏?
  二楼的书房墨水味很重,文房四宝齐全,存放着项明章写过的书法,有裱装的,也有废卷,沈若臻欣赏之后进行概率统计,认为项明章比较喜欢辛弃疾。
  一屋子影碟和黑胶唱片,大部分是战争电影和歌剧。
  备用的胃溃疡药有两盒,咖啡豆囤了一柜子,地下是恒温酒窖。
  沈若臻参观了数十间屋子,没有看到一张项明章和家人的合照,明明白咏缇就住在庄园的北边,却像隔着千山万水。
  他记得段昊的玩笑话,说缦庄是项明章的归隐之地。
  沈若臻当时以为是自在的桃花源,如今觉得更像是一座精美樊笼,只叫人孤独。
  第三天,空气潮闷,沈若臻离开别墅透透气,四处都是香樟,他没一会儿就不知道走到了哪。
  听见潺潺水声,沈若臻循着走到湖边,正在岸东,面前是一大片水杉林。
  护林部的老张要换班了,惯例过来一趟,遇见沈若臻有些惊讶,听说缦庄这两天有客人,他便主动打了招呼。
  沈若臻问:“这些水杉为什么不如别的树高大?”
  老张回答:“上半年刚刚栽种的。”
  沈若臻回忆着上半年的光景,往回走,日暮比平时来得早,天色暗下来。
  别墅楼前,一辆车正好驶近熄火,项明章下了车,他没有食言,在第三天的黄昏回来了。
  沈若臻停下脚步,三日不见,竟想不出一句合适的开场白,他遵循内心问道:“湖边的水杉是什么时候种的?”
  项明章愣了一下,说:“南京出差回来。”
  沈若臻追问:“为什么?”
  项明章说:“玄武湖公园的水杉林很好看。”
  沈若臻道:“玄武湖的鸭子船也很好看,为什么不弄一个?”
  项明章说:“我怕吓到湖里的鱼。”
  沈若臻一时语塞,罢了,他也不清楚要追究出什么答案。
  项明章走向他:“我去了一趟杭州。”
  又是杭州,沈若臻隐约猜到:“你要办的事办完了吗?”
  项明章说:“还没,今晚会办完。”
  沈若臻不解,项明章又道,“我给你带了一份礼物,今年秋天的生日过了,但我的耐性等不到明年再送给你。”
  司机把东西搬下来,是一只陈旧的双层木箱。
  沈若臻觉得眼熟,怔忡片刻猛地想起来,他震惊不已:“怎么会……”
  这时,项明章延迟地回答:“大概在水杉林为你拍下照片的时候,我就忍不住动心了吧。”
  第74章
  木箱的黄铜扣锁布满锈斑,像经年累月结的一层痂,沈若臻抚摸着,这是他的箱子,幼时装玩具,长大后收在沈公馆的吸烟室。
  项明章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来不及喝一口热茶就把所有人打发了,客厅只剩他们两个,说:“打开看看,里面有你的东西。”
  沈若臻掀开木箱盖子,五角花格盛满物件儿,熏盒算盘,拨子印台,丝缎怀表盒,他难以置信,等打开第二层,宾大证书,明细票据……全部都是他的旧物。
  沈若臻环视四周,地毯上是沙发茶几,头顶是璀璨的吊灯,这里是缦庄,他却惝恍以为身在故时的家中。
  父亲去世的那个秋天,沈若臻已经决定关闭复华银行,一是组织对他另有委派,二是多次秘密行动引发了日方的怀疑。
  他提前安排银行和家里的一切,身外物带不走,老管家帮他收着,与他约定未来宁波重聚一并归还,可他再也没有机会履行承诺。
  这些旧物竟然失而复得,沈若臻有些激动地问:“你从哪里找到的?”
  项明章直截了当地说:“我找到了姚企安的后人,这些东西是他的孙女姚徵一直在保管。”
  沈若臻惊讶道:“姚家后人……他们在杭州?”
  “对,经营着一间贸易公司。”项明章说,“你当年留给姚管家的资产够他们几代人衣食无忧,姚家人很感恩,你的事就是姚老太太告诉我的。”
  沈若臻把姚企安当作亲人,对方的后代生活无虞,并且一辈辈记得他、知道他,对他来说实在欣慰。
  他乡遇故知,大抵就是如此,沈若臻道:“他们回过宁波吗?”
  “每年清明都会回去,祭拜姚企安。”项明章停顿了两秒,“还有你的父亲。”
  沈若臻猝然一惊,项明章从包里抽出一沓文件,数十年来,沈作润的墓地几次搬迁修葺,每年打理维护,所有的记录和证明都在。
  沈若臻双手接过,一张一张地翻,看见父亲的名字印在纸上,他双目干涩,眨一下尽是酸楚。
  无愧天地,唯独愧对至亲,他自责地说:“我是个不孝的儿子。”
  自古忠孝两难全,项明章心疼道:“过两天我陪你去宁波,虽然迟了快一个世纪,但你才二十八岁,以后可以每年都去祭拜你父亲。”
  沈若臻点点头,最后一页是项明章和姚徵签署的一份补充条件,双方约定对他的旧事保密。
  项明章的所作所为,早已不是单纯的调查,求索了真相,为一个凭空出现的“沈若臻”挥霍财力物力,费尽了心机。
  沈若臻想,他何其有幸,低声问:“你要办的事原来是这些?”
  项明章说:“这是第一件。”
  沈若臻道:“你说今晚会办完,还有什么?”
  项明章端详着沈若臻,三天而已,似乎消瘦了一圈,恐怕胃口不佳,他说:“我让你缓一缓精神,你觉得怎么样?”
  沈若臻道:“我冷静下来,思考了现在的处境,还有以后该怎么办。”
  “我也反复考虑过。”项明章不加任何美化和掩饰,“这里是现代社会,你作为沈若臻,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没有一个合法公民具备的一切。”
  箱中这些旧物,就算可以佐证沈若臻的身份,然而向现代人证明他来自上个世纪,本身就荒谬如同悖论。
  沈若臻决定做“楚识琛”的时候就想到了,现在他适应了这个社会,学了很多东西,说:“我可以隐姓埋名,只求生存。”
  “你真的愿意?”项明章道,“乱世挣扎不肯做匹夫,复华银行的一把手,你真的甘心庸碌埋没?”
  沈若臻迟疑了一瞬:“那些都过去了。”
  “可是你从来没变。”项明章说:“你成为楚识琛,亦思内忧外患,你尽心尽力去挽救,楚小姐被逼婚,你出手阻止。公司和楚家都依靠你,其实你也靠着这个烂摊子,施展你的抱负和当家人的保护欲。我说得对不对?”
  沈若臻深藏的心思被看穿,被挑破,竟有一些痛快,他索性坦荡承认:“对,你说得没错。”
  项明章继续道:“你披着‘楚识琛’的身份,办了多少事你记得吗?主动找我进项樾,做秘书,是能屈能伸;借我的手打击李藏秋,也算不择手段;千里迢迢去哈尔滨请周恪森,又成了一片丹心;为了这次的项目彻底不掩锋芒,你根本抛不下成败和功业。”
  项明章细数沈若臻在新社会展现的一桩桩事迹,亦是他对这个人从赏识到沦陷的过程。
  沈若臻听得发怔:“原来做过那么多事,就算败露也无憾了。”
  项明章说:“败露后你就是骗子,一切都会变质。欺骗楚家人的感情,插手亦思的公务,楚太太和楚小姐会伤心,李藏秋会趁机反扑,拥护楚少爷的人会觉得发生了一场闹剧。”
  “我何尝不知。”沈若臻道,“亦思形势好转却不稳固,楚太太脆弱,小妹还没毕业,不能挑大梁,和李家父子的关系也没有根断……”
  项明章击中要点:“所以楚家和亦思需要你。”
  沈若臻说:“你的意思是?”
  项明章道:“我希望你继续做楚识琛,待在项樾和楚家,我会帮你隐瞒,直到成熟的时机再曝光。这期间想办法把你的真实身份落实下来,到时候你就可以做回沈若臻。”
  心头大石蓦然坠地,沈若臻感觉自己浑身赤裸,他的欲望和顾虑,项明章全都摸清了,看透了。
  这三天,项明章思考得很清楚,第一件事,要把旧物带回来,让沈若臻明白这个世界存在他的痕迹,依然有人记得他,给沈若臻一份归属感。
  第二件事,让沈若臻继续用“楚识琛”的身份,这是双向互利的,减轻沈若臻的愧疚,维持他安稳的生活和事业。
  项明章意识到,如果沈若臻内心漂泊不定,他又何来安全感?
  所以他要沈若臻在这里安心,他才会放心。
  但是还不够,项明章觑着沈若臻手上的戒指,雄鹰注定飞向高处,他道:“那天在海边找到你,我真想把你关起来,可你不是小猫,也不是召之即来的芙蓉鸟。”
  沈若臻的胸口有什么东西满溢着:“那你打算怎么办?”
  项明章从包里掏出便签和钢笔,说:“我要和你签一份新的君子协议。”
  往事浮现,沈若臻问:“协定什么?”
  项明章笔走龙蛇:“不准独自去亚曦湾,不准让我找不到,就算是鹰也要归巢,你不准去别处,只能落在我身边。”
  沈若臻睁了睁眼眶,竭力把项明章看着:“还有吗?”
  笔尖忽停,项明章轻咳一声,又加了第四条:“不准要回旧照片。”
  沈若臻道:“什么旧照片?”
  项明章搁下笔,从大衣口袋掏出那张泛黄的黑白照,他狡猾地提前收了起来:“为你来回奔波带回这一箱东西,我收个回扣不过分吧。”
  亿万豪宅空置不理,却私藏一张民国三十二年的旧照片,沈若臻觉得好荒唐,他说不出话来,起身绕过宽大的茶几,弯下腰,直接在协议上签了名。
  项明章确认:“照片给我了?”
  沈若臻说:“是。”
  项明章站起来,贪婪地看着沈若臻:“除了照片,活人我也要。”
  曾经各留一线,沈若臻始终记得在哈尔滨那一夜的克制,这次他先声夺人:“项明章,你喜欢我吗?”
  项明章从索要答案变成了回答的那个,他忍耐得够久了,明明白白地说:“是,我喜欢你,我爱上你了。”
  他逼近沈若臻跟前:“我为你沈少爷神魂颠倒,金屋藏娇都怕亵渎,想要名正言顺地确认双方关系,那你准备好了吗?”
  沈若臻胸腔滚烫,委婉又露骨:“上次问这句话的时候,你是抱着我的。”
  缦庄预备的衣服是项明章的尺寸,白衬衫有些宽大,笼罩在沈若臻的身体上显得空,项明章抬手握住他的腰,窄薄柔韧,掌心摩挲至背后,一只手臂足以搂个满怀。
  抱紧了,贴住了,项明章另一只手从大衣襟内摘下怀表,勾着表扣,小银盘悬垂在彼此之间左右晃荡。
  他盯着沈若臻,重复在瑞士遇见这只怀表时说的:“他很漂亮,让我有些心动。”
  沈若臻分不清是哪个“他”,仰着脸,仿佛在跟一块精美的怀表争颜色,说:“你在炫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