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6)
  床幔后躺着一个人影, 顾羿脖子上、手腕上、脚踝上都缠着一圈绷带, 像是一个已经被撕碎的人又重新缝合。
  顾羿身上都是伤, 这个恶贯满盈的魔头看上去那么脆弱,只要云锦用力就能弄死他。可是他不能,他能很明显感觉到背后的目光, 那小胖丫头坐在椅子上, 露出不符合她长相的表情,但凡云锦想干什么,估计还没动手背后的乙辛就能先动手。
  看到顾羿的那一刻云锦就知道他根本活不了, 宁溪做的打算大概是让他在顾羿房中掩人耳目, 三日之后直接弄死他,死人不会说话更不会泄露消息, 云锦是不是细作都无所谓。
  云锦被韩宝延大张旗鼓送给顾羿,韩宝延根本没在他身上下什么心思,也就是试试顾羿是不是像方蒙一样好`色, 如果顾羿对云锦不感兴趣,那他最后只是一枚弃子,韩宝延此举恶心顾羿的意思更大。
  云锦也没问顾羿这是什么情况, 他不想知道顾羿为什么突然这样,知道的越多他死的越快。云锦是被叫来伺候人的,他硬着头皮坐在床边,顾羿仿佛发烧了,身上全是汗,他试探性地伸出手,没想到这么一个微小的动作也能引起怀疑。
  顾羿刷的一下睁开眼睛,那一刻云锦仿佛在跟丛林中的野兽对峙,云锦如同在触碰沉睡的狼王,他手指动了动想要收回手。大概是疼痛,又或者是其他什么东西,顾羿浓黑的睫毛颤了颤,目光散了,像是腾起一片水雾,云锦从未见过他这样。
  顾羿苍白的嘴唇碰了碰,很费力地发出一声呢喃,师兄
  师兄,顾羿翻来覆去叫这个两个字,没有姓名,在梦中也只敢喊对方的称谓。
  顾羿脑袋很沉,身上每一块骨头都不听他的使唤,好像有一张打湿的棉被压着自己,沉沉压着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他感觉一双手贴着他的额头,冰冷冷地熨帖着他,顾羿睁开眼,只看见一个穿白衣的男人坐在他床头,烛火如同光晕一圈圈荡开,他看不清人的表情只能看到一阵模糊的金光。
  顾羿眨了眨眼,头疼得更加厉害,那只冷冰冰的手缩回去,他下意识一把抓住,别走。
  云锦的手顿在半空中,顾羿的手像铁一眼紧紧箍住他的手腕,让人挣脱不得,他只好放松下来,柔声去哄:我不走。
  顾羿看不清人,只看清了眼前的泪痣,白皙的脸上点着一颗小痣,像是画上的一滴墨,被烛火一照显得并不真切,眼前一切都在旋转重合,恍惚间他没有经历生死崖一战,他也没有遇到曹海平,好像回到了正玄山沈书书的医庐,徐云骞当年也曾这样看着他。
  那天正玄山下雨,他被梦魇拖住,好像能被拖进无尽的深渊,徐云骞被他抱住,明明很不耐烦却一直都没走,听着噼里啪啦的雨声陪着顾羿坐了一夜。
  徐云骞的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为他驱散梦魇,把他从修罗道拉回来。
  师兄
  别,别不要我
  云锦皱了皱眉,顾羿烧得糊涂了,说话间迷迷糊糊的,很难确定他在说什么,只知道顾羿翻来覆去地呼唤,他浑身汗津津的,对云锦来说有点重,沉沉压着他的腰,他动弹不得也挣扎不了,只能停留在原地。
  太奇峰上狂风大作,风跟嘶吼一样,房间内很静,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云锦面对这样的顾羿,竟然生出一股可怜的意味来,他也不知道这个魔头有什么好可怜的。
  顾羿第二日下午才醒来,他挣扎了一下才意识到旁边有人,人的触感是柔软的,让他皱了皱眉,他很多年没跟人同床共枕,只感觉到一阵诡异。
  他定睛一看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是那个韩宝延送他的男宠。
  顾羿没想明白这人怎么跑到自己床上来的,他揉了揉眉心,感觉头疼欲裂,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跟小时候的噩梦不同,这个梦很阴冷,好像一直浸泡在冷水里,他奋力挣扎,逃不脱走不了,一切如同镜花水月求而不得。
  云锦被他惊醒,顾羿皱着眉头靠着,此时看他醒了,冷声道:滚下去。
  云锦根本没反应过来,顾羿昨日撒娇般的温情仿佛只是昙花一现,顾羿重复道:下去,我不喜欢旁边有人。
  顾羿这次声音依然是冷的,但好歹愿意跟人解释一番,云锦一个给人当男宠的要什么脸色,顾羿一说话他真的下床开始穿衣服。
  顾羿没有再看他,他右手扣在左手上感受着自己的脉搏,大概之前谁给他吃过药,身体没什么大事,不过跟江沅说的一样,他也不会长寿,人的脏器就那些,每三个月这么折腾一回顾羿活到三十岁都极限了。
  顾羿不一定非要依赖解药,也就不用依赖韩宝延,他想杀人接下来可以动手。至今他身体深处都传来抽抽的疼,但偏偏这样他都能感觉到一股释然来,不吃药也不会死,好像他跟曹海平不断拉扯,今日终于胜了一筹。
  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竟然已经不怕死的琢磨怎么弄死韩宝延了。
  乙辛听到里面的动静跑进来,看到顾羿醒来之后松了口气,你吓死我了。
  顾羿松开手腕,觉得自己可能把这小侍女吓得够呛,笑了下,我没事。
  乙辛气鼓鼓的,本来有很多话想说,大概是说你下次找死不要让我守着,她那颗小心脏受不了。此时顾羿一笑,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看见顾羿眼神很明亮。
  顾羿道:解释一下。他为什么床上有个人?
  乙辛感觉顾羿变了,他变得好快,几乎就是在乙辛眼皮子底下变的,他刚来善规教的时候还像个少年,现在说话更简洁,才刚当宫主几天就有点上位者的意思出来了。
  乙辛仔仔细细把这件事讲了一遍,全程顾羿都没什么表情,听完之后他问:宁溪呢?
  乙辛看了看站在旁边的云锦,感觉顾羿这人很奇怪,一句关于云锦的事都没问,只问了宁溪,道:在门口。
  顾羿点点头,让他进来。
  宁溪给顾羿守门守了两夜,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住,此时眼底熬出两个乌青,看到顾羿之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参见宫主。
  顾羿之前从未仔细看过这个人,如今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宁溪长得很高,浓眉大眼自带一股英气,说话却是低眉顺眼的。
  你来善规教多久了?顾羿问。
  七八年了。宁溪答。
  七八年前顾羿才十二三岁,他不知道那时候江湖什么样更不知道那时候的善规教什么样,宁溪在这儿竟然待了七八年,顾羿总觉得他跟教里其他人不一样。
  为什么帮我?顾羿又问。
  顾羿原本的打算是在地牢里熬着,熬不过去就算了,真要是命大,自己锁在地牢里外面的人也不会进来,等缓过来自然可以出去。他只信任乙辛,没有告知任何一个人他的打算,但宁溪竟然跟进来了。
  乙辛打开房门就是失守,一个小丫头不可能是宁溪的对手,到时候顾羿只能任人宰割。
  多好的机会,善规教不讲规矩你要想杀谁尽管去杀,但善规教也最讲规矩,只要你杀了对方就能取代他。顾羿就是这么爬上来的,宁溪当然也可以这么做。
  顾羿不信宁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全效忠于他。
  宁溪笑了下,当然是为了发财啊。
  他说的那么简单,好像再正常不过。这是一个很讨巧的回答,起码找不出什么破绽。
  你觉得我会信?顾羿道。
  宁溪不卑不亢,信不信的也就那么一回事儿,人要选对路跟对主,他说到这里突然一抬眼,直勾勾盯着顾羿瞧,我相信你是那个统领魔门十二宫的人。
  他能看出来顾羿野心不小,他虽然不知道昨天顾羿在地牢干什么,但对自己都这么狠,何止一个韩宝延,可能曹海平也迟早会被顾羿这条疯狗咬死。
  宁溪要给自己选个好主子,顾羿就是那个人。
  顾羿听到这番话没有再多说,宁溪野心勃勃,这样的人留在身边是好事。他之前看过宁溪出手,功夫很好,不知道是不是有所保留,顾羿一眼看出来他根基不差,起码不像是走歪门邪道这条路出来的,一个人出招的时候能看出很多东西,宁溪不是一个滥杀的人。
  顾羿不知道他跟着自己到底什么意思,宁溪目前没有过界,顾羿懒得去想他。
  下去吧。顾羿道。
  宁溪刚站起来,正要走,突然道:这人我要不要带走?
  他指的是一直等在旁边的云锦,他已经穿好了衣服,一直站在床侧,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好像是一株柔弱的菟丝花。
  宁溪当时是带他进来掩人耳目,现在人也用完了,要是怕他嘴不严实可以直接弄死。
  顾羿皱了皱眉,之前一直没考虑这件事,冷不丁才想起来房间里还有个没处理的麻烦。
  他沉默足够久,云锦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好像不论顾羿怎么处置他都无所谓,顾羿想了想,道:留这儿吧。
  宁溪没有多说,他一个下人管不了主子的私事,一声不吭走了。
  云锦跪着,他出了一身冷汗,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顾羿停在他面前,云锦没抬头,只看见顾羿的衣角,询问从上方透来,你是韩宝延的人?
  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云锦捏了捏拳头,道:是。他本来就是韩宝延送给顾羿的,这时候说谎跟找死没什么两样。
  顾羿笑了一声,然后缓缓蹲下,抬起对方的下巴让他跟自己对视,他让你过来干什么的?杀了我?
  云锦沉默,他本来以为昨夜可以下手才跟着乙辛过来,但当时情况不适合,乙辛和宁溪在背后看着他,就算没有,云锦也不敢保证自己敢动手,就像给兔子一把刀,他也不一定敢去刺杀一只奄奄一息的头狼,谁知道对方会不会突然苏醒。
  昨天他看到顾羿之后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下手的本事。
  顾羿仔细打量他,不知道为什么昨晚会觉得他是徐云骞,仔细一看,觉得他跟徐云骞没什么相像之处,五官并没有徐云骞精致,若是不穿白衣换一身衣袍,恐怕扔进人堆里顾羿都不会多看一眼。
  唯有眼角一颗痣。
  也就只有一颗痣。
  顾羿摩挲着他眼角的痣,心不在焉地问:你杀过几个人?
  我云锦道:没有。
  顾羿听到这句话笑了,韩宝延竟然派了个新手过来,大概是这幅样貌的杀手很难找,韩宝延估计也没有在云锦身上花多少心思,也就是试试顾羿会不会色令智昏,他会不会呢?他自己在琢磨这个问题。
  云锦感觉顾羿的目光越来越沉,他已经暴露了,刺客暴露活不了多久,在顾羿开口之前云锦道:我现在是你的人,以后这种状况我能处理。云锦有价值,顾羿不知道是走火入魔还是中毒,这样的状况一定还有下次,他可以留下来掩盖顾羿发病时的异样。他定定看着顾羿,竟然在极度恐惧下妄图跟顾羿这个魔头做交易。
  顾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差得太远了,徐云骞不会说这样的话,当然他也根本不会给人下跪。
  云锦,云骞,一字之差怎么会差这么多?
  证明给我看。顾羿道。
  云锦抬起头,有些不解,顾羿在他手里塞进一把匕首,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动作那么轻柔怜惜,说出来的话却那么冷酷:把眼睛挖出来。
  顾羿能爬到今天的位置靠的不是意气用事,他真色令智昏留个赝品在自己身边那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要的是忠心,这人只能忠于他。
  云锦手中一沉,感觉这把匕首有千斤之重,顾羿就在他眼前,此时正在看着他,他跟顾羿相隔不足一尺,他可以选择冒个风险此时杀了顾羿完成韩宝延给他的任务,也可以听顾羿的话把眼睛挖出来以此证明自己的忠心。
  云锦捏紧了匕首,他不敢,之前顾羿重伤他都不敢下手何况是现在,但真要把自己眼睛挖出来吗?
  要帮忙吗?云锦感觉到顾羿握住了他的手腕,他的力道很大自己根本挣扎不得,他的手不自觉地缓缓升起,匕首尖对准了自己的眼睛,他极力想要对抗,但他不是顾羿的对手,匕首越来越近,距离他瞳孔只有一寸。
  他左手抓着顾羿的手臂,想要把他拽出去,可是顾羿一动不动,像一座山一样笼罩在他上方。
  压抑,恐惧,那是一种绝对的碾压,云锦除了臣服毫无办法。
  自己无法表明忠心,顾羿是想弄死他!
  别乱动,我手很稳。顾羿的手很稳,常年拿刀可以控制在分毫之间。
  云锦脸色发白冷汗直流,他知道自己逃不过索性闭上眼,左眼皮突然传来一阵锐痛,刀尖扎上他的眼皮,鲜血瞬间涌出来,只不过那伤口细而窄,像是针扎了下,一滴很轻的鲜血流下来,像是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