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骨 第56节
  沈星择的表情说明了对于这个问题,他同样抱有怀疑。
  “送我出国的理由,是希望我能够接受国际化的教育、开阔眼界;而她无法出国陪我的原因,则是担心我爸会做出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
  陆离心想沈星择的这句话可真够委婉——说白了就是他妈担心他爸会移情别恋。
  说到这里,他倒是想起来了:十多年前出于好奇,他曾刻意搜索过有关沈星择家庭的资料。有效的信息简直就是凤毛麟角,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倒是不少。
  这其中就有一条八卦,说沈星择的母亲是小三上位。恐怕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对自己的丈夫毫无信心,为了守护住自己的地位和权益,寸步不离。
  第74章 言传身教
  上一代的恩怨,只有上一代人才能够厘清,与沈星择本人并没有任何干系。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母亲的这种不安定感,是否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到了沈星择,进而造就了沈星择如今的偏执性格?
  陆离认为这是有道理的,但眼下还不是说破这层关系的时机。所以他也只是随口感叹了一句不愧是富可敌国的大户人家,就连家庭关系都好像一出宫廷政治剧。
  沈星择笑了笑,并不以为意,可看向陆离的目光却多了一丝认真。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父亲或许也有他自己的苦衷。之前听你偶尔提起过,他是上门女婿,也许他也有抱负梦想,却因为寄人篱下而无法施展。矛盾日积月累,最后以不可挽回的形式爆发了出来。”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陆离的声音骤然尖锐起来。
  “上门女婿又怎么了?如果觉得寄人篱下不舒服,那当时就应该果断地提出来。一边享受着妻子家的种种优渥条件,一边觉得自己壮志难酬,等到大难临头就拍拍屁股走人——这算什么?人既然生活在家庭和社会里,那就没办法逃避他的责任,哪有好事情全都被他给占了的道理?!”
  他一口气倒完这些话,胸口因为激动而上下起伏。曾经发生在原生家庭里的那一切实在太过辛酸,如今依旧令他愤愤难平。
  面对他的不冷静,沈星择却显得异常平静。
  “看,道理其实你也是懂的。只不过,你不愿将它套用到自己身上。”
  “我又没有逃避责任!”
  陆离又习惯性地反驳起来:“一个人吃饱,全家……不,反正就算我拍文艺片,也够养活我和我妈。”
  沈星择没有反驳,只是用一种无法被看透的、深沉复杂的目光看着陆离。
  即便正在炸毛,可是被这样沉稳的眼神所凝视,陆离心头的火苗也被压了下去,只剩嘴里还在小声嘀咕。
  “所以……你到底是在替我老头说话,还是在变着法子给我上课?”
  “你说呢。”
  沈星择依旧凝视着他的眼睛,目光诚挚。
  “你爸他根本不关我的事,我唯一在乎的,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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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上午十点,与沈星择私宅相去不远的星影大厦二十七层。聚光公司会议室内,一场气氛怪异的会晤正在进行中。
  这也是以助理名义列席会议的陆离,时隔近十年之后,第一次亲眼见到自己的父亲。
  记忆中那个年富力强、四五十岁的男人,如今已是两鬓斑白。昔日父母结婚照里的美男子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头满脸皱纹、皮肤下垂,双眸黯淡无关的沙皮老狗。
  或许,近十年的牢狱生活已经对这个男人完成了一场身心上的双重折磨。可即便如此,依旧无法唤起陆离的丝毫同情。
  因为陆离看见了他脸上的笑容——毫无掩饰的,期待的,如同获奖一般的笑容。
  由于沈星择曾经有过明确指示,聚星公司对于遗产交接的各项事务给予了高度的配合。唯独拒绝了联系电视台进行葬礼直播的过分要求。
  简洁但高效的会议进行了一个小时,各项工作的实施细则就基本商量妥当。沈星择原本还指示公司负责招待一顿午餐,然而老头子也许是急着清点儿子的遗物,并没有接受邀请。
  十一点半左右,两拨人各自散会。
  沈星择领着陆离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当然不是安娜他们日常工作的透明玻璃隔间,而是包括了临时休息室、洗手间和办公室在内的高级套房。
  陆离一直都很喜欢这里落地窗外的景色。广厦林立的核心商业区充满了金属质地的未来感;尤其是夕阳西下,晚霞将玻璃幕墙统统染成金色,如同一座黄金之城。
  但是今天,他却心情恶劣,只是看着窗外出神。
  沈星择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情,便也不主动去招惹他。两个人相安无事了大约五分钟,预定好的餐食被送了进来。沈星择难得主动将碗筷全都摆放整齐了,还盛了一碗汤,这才招呼陆离动箸。
  “这家菜不错,趁热吃。”
  可是陆离的心气未平。在平息之前,他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三岁的小孩。
  “吃不下。”
  “何必因为别人的问题而惩罚你自己。”
  “我没有,就是吃不下。”
  眼见对话陷入僵局,沈星择忽然正色,提高了声量。
  “吃饭!”
  正托腮看着窗外的陆离吓得一个正襟危坐,回过神来之后怒瞪了沈星择一眼,但毕竟还是乖乖地端起了碗开始喝汤。
  沈星择的品味不会出错,开胃汤的确十分美味。奶油与青咖喱的滋味融合在一起,佐以虾蟹的鲜甜,既打开了味蕾,也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陆离的注意力。
  正当他看着汤盆,考虑着该不该搁下面子主动去盛第二碗的时候,沈星择很自然地接过了他的碗,添上汤。
  “有没有注意到,刚才你爸他全程一直回避着我的眼神。”
  “心里有愧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陆离顺便往沈星择的碗里夹了一块椰汁鸡肉。
  “他也知道你是我的同学和老板,可能觉得看着你就好像见了我一样。”
  “也许吧。”
  沈星择把碗递回给陆离。
  “介意我问一个问题么,你妈怎么会嫁给你爸。”
  “还能怎么样,女财郎貌呗。别看老头子现在这副德性,年轻的时候可是挺帅的,学得又是油画,据说追求他的女人还蛮多。”
  “油画,和经营管理没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而且应该说艺术和商业某种程度上还是死敌。”
  点了点头,陆离停下筷子,狐疑地看了一眼沈星择:“你该不会又在套我的话,想要教育我了吧?”
  “怎么会。”
  男人吃着他亲手夹过来的鸡肉。
  “你自己想得比我还多,我根本用不着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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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下午,陆离就从沈星择这里得知,“葬礼”被定在了三天之后进行——听上去有些仓促,实则是因为聚星方面提出了一项条款:必须在葬礼完成之后再进行遗物的拍卖会。
  虽然明知是一场虚假的葬礼,但沈星择还是决定参加仪式。而作为“大陆离的生活助理”,如今的“小陆离”竟然也收到了出席的邀请。
  他原本是不愿参加的,可是与沈星择同样,如今的他已经算是公众人物。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引发别有用心者的道德审判;有些时候就算感知到了危险,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三天后的早晨,北京城难得的阴雨蒙蒙。葬礼车队沿着老北京的横贯线一路向西。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有一堆媒体记者在停车场守株待兔。
  陆离父亲选定的墓地位于一处新开发的墓园。有小道消息说,是墓园运营方主动提出邀请,以优厚的待遇迎来明星“入住”。
  不过这一切都无所谓了——反正陆离知道沈星择转交给老头子的那只红木骨灰盒里头,只有一堆被遗弃在宠物医院里的猫狗骨灰。全都细细地敲碎了,一般人根本分辨认不出种类。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恐怕是这场葬礼演出中最佳的演员,真正的“戏骨”了。
  吉时一到,老头子捧着“骨灰盒”,在打着黑伞的工作人员和送葬人群的簇拥之下,来到选定好的坟头上。
  平心而论,这的确是一座风水上佳、宽敞豪华的墓地。只可惜因为准备仓促,墓碑和墓亭都是完全现成的,二龙戏珠、狮子绣球,仿佛更加适合某个四世同堂、寿终正寝的老人家。
  与陆离之前担心的不太一样——葬礼全程,他的父亲始终表现得十分正常。稳重、沉默、悲伤。不熟悉的人还以为他尚未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
  从上山到落葬,再到简短但噱头十足的法事,全程不过一个半小时。所有送葬者中,陆离与沈星择是身份最为特殊的两个人,他们便干脆利用这种特权,形影不离。
  坟前的祭堆熄灭之后,葬礼便算全部完成。由于后续没有采访安排,记者和网络推手纷纷离去。其他人则沿着原路返回停车场,去预约好的餐厅吃饭。
  下山的时候,老头紧走了两步来到沈星择和陆离的身边。陆离一见他接近,浑身就觉得不自在起来。沈星择看破但不说破,脚上却加快了半步,巧妙挡在了父子二人中间。
  老头子来找他们,无非是寒暄几句,顺便和沈星择套套近乎。沈星择原本也只想应付了事,可不知怎么又转念一想,反倒真的攀谈起来。
  他们谈到今天的葬礼,老头感叹自己在国外坐牢那么多年,回来以后物非人非,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然实属不易。
  沈星择也点头:“陆离如果泉下有知,也会感谢你为他做的这一切。”
  边上的陆离听见了,差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却见那老头自己也笑得浑身一耸:“谁家的孩子谁知道,那小子打小就和他妈一个鼻孔出气,我怕他一直都在恨我才对。”
  沈星择并不反驳,只是反问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那么您呢?您对于刚刚埋葬掉的那个儿子,又怀着什么样的感情?”
  像是觉察到了他话里的机锋,老头子抬了抬松弛的眼皮,目光隐隐有了些活意,可嘴上反倒沉默了。
  三个人就这样又缓缓地走下了几十级台阶,停车场已经近在前方。就在陆离以为这场不愉快的活动终于宣告结束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他的父亲叹出一口气。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不重要了罢。毕竟我现在几乎身无分文、举目无亲。你说……除了‘依靠’这个儿子之外,还有什么谋生的办法?有些事原本没必要说给外人听。但是那么多年,为了那个家我牺牲了很多,现在只是想要拿回一点我应得的东西而已。”
  听他说到这里,沈星择还没发话,陆离却终于忍不住了。
  “之前的事不说,葬礼也就算了,可您拍卖您儿子的私物,难道就不担心他的隐私被散布出去吗?!”
  因为情绪激动,他没能控制好音量,立刻引来了周围人的侧目。而所有好奇的目光,又在沈星择的冷眼扫视之下迅速地消失。
  最后彼此注视的,只剩下那对对面不相识的父子。
  老头子的视线,在陆离身上逡巡了片刻。
  “喔……你,就是那个和我儿子同名同姓的陆离?”
  “这并不重要。”
  陆离没有打算放弃自己的追问:“您该不会是在回避我的问题吧?!”
  “……没这个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