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什么鬼的假的?!”那小贩也来了脾气,此刻外围已经聚了很多人。小伙子脸憋得通红:“你看这蓝中泛紫的青料,肯定是嘉靖一朝才有的回青料。这五彩鱼藻纹,红浓绿艳,也是嘉靖朝才有的特征!还有这鲤鱼身上的“黄上红”,你说,现代哪里有仿品这么像的?!再看着圈足内火石红,削胎处跳刀痕。你说,这东西怎么可能会假?!”
  那老人笑了起来:“看这些特征没用。一看胎就露陷了。底子是注浆底。注浆模具1924进入中国,三十年代试注琢器。这东西,和你爷爷年纪差不多。”
  周围人哄堂大笑起来。那小贩脸更红了:“或许明代也有注浆技术呢?!你别诳人!刚才我说的那些嘉靖斗彩的特征对不对?!”
  “对是对。但现在做高仿的人,故意对着鉴定书上所写的特征,进行伪造。烧窑的办法是古法,自然做出来的也和古代的大差不离。”
  “这不就结了,就算注浆底有疑问,其余的都没错!”
  “有错。”那老人不紧不慢道:“首先说这回青料,蓝中泛紫不错。但回青料本无晕散。你这有晕散,属于苏勃尼青。其次,火石红是属”胎红”;胎红由里向外,深入胎骨。你这火石红只存于表面。属于刷红。不是真正的嘉靖官窑工艺。”1
  老人寥寥几句,沉如醇酒。周围的人听得清清白白,都纷纷点了点头。一个中年汉子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把握住了老人的手,感激涕零:“谢谢!谢谢这位老专家,要不是你出来掌眼,我这五十万家底就全抛出去买了一件假货了!”
  那小贩终于哑口无言,看到手的鸭子飞了,灰溜溜地捐了铺盖就走了。那中年人还一个劲地求这老人赏个脸,吃口感恩饭。但老人还是拒绝了。笑眯眯的一张脸,慈祥和蔼。透露着睿智的光芒。任谁看,这老人都是个博学的高德之人。
  白汐叹了一口气,她虽然不恨这个人,却无法忘记他四十年前,那惊艳的目光——等老人默默无闻地转身进入人群之后,她跟了上去。看起来,他很赋闲。走走看看不停。只有遇到好的古玩,才会停住脚步,把一把脉。
  白汐跟上了这位老人,等到无人的时候,拦下了他:“顾老先生,请留步。”
  “你是?”顾亦泽显然不认识她。
  “我叫董青花,想必你一定认识我的父亲,董翊教授。”
  顾亦泽顿时脸色大变。他咳嗽了两声,才恢复了平静:“你们怎么找到我的?”
  她才没那么神,但,也没那么仁慈:“顾老先生。今天只有我一个人来找你,为了什么,不用我多说。父亲在天之灵,也看着我们。”
  “那,进屋子里再说。”顾亦泽缓缓背过身去:“故人之女来访,我不能怠慢了。”
  一进屋子,白汐就被满屋子的古老物什给惊住了。顾亦泽为什么穿戴古旧,也就好解释了。都说,识古不穷,迷古必穷。他是痴迷古董,所以必定把心血都付诸在上面。就像程璋一样,饭可以不吃,但古董不可以不收。
  “随便坐吧。”顾亦泽沏了杯茶,有些颓然。良久才开了口:“你们要多少钱?还是要我这条命?”
  “五百万,你花了多少?”她对人命没兴趣。
  “全部花了。但现在也在挣钱。”顾亦泽倒是坦诚:“只要这把老骨头还在,五百万的亏损,早晚有一天,我会还给你们家。”
  这倒是没料到,莫非,顾亦泽回国是为了来赚钱赎罪的?白汐愣了一愣。忽然发现其实自己没资格对顾亦泽审判。那,那该怎么办呢:“你等一等,我打个电话给我哥。”就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董明堂,看他怎么说。
  “什么?!你找到顾亦泽了?!”董明堂大晚上被惊得差点磕到床板子:“青花,真的是贩卖假货给咱爸的那个顾亦泽?!”
  “对,现在我在他家。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她有些为难:“哥哥,要不然我们去公安局报案?”
  “报个屁案!法律上对假古董的贩卖惩罚几乎是空白,你把人家送进去,过几天就放出来了!”那边董明堂恨不得长翅膀飞过来:“你先稳住他。我现在就去机场,订最早的一班飞机飞过去。在这之前,看住他!别让这老家伙跑了!”
  “哦。”她还想说什么,董明堂“吧嗒!”挂了电话。
  但谁来告诉她,怎么稳住一个人一晚上……
  又打了一个电话给苏瑜,托她转告谢文湛今晚有事没法回去。办完了事,才匆匆忙忙回到客厅。顾亦泽压根没有半点逃跑的意思。长夜漫漫,一老一少。先谈了谈董家的现状,然后是董教授的葬礼和丧事。最后,顾老先生谈起了曾经。
  “我和董翊在1987年,法门寺地宫的发掘现场认识的。那个时候,他还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和我一样,被法门寺的宝藏吸引而来。”
  “很伟大的发掘。”她知道法门寺的发掘之事。那是一座唐代的佛塔倒塌,露出了地宫通道。出土了佛指骨舍利,铜浮屠、八重宝函。和无上权威的象征——银花双轮十二环锡杖。是释迦牟尼佛在中国最大的宝藏。
  董教授和顾老先生,就是在那一场考古盛典上认识的。
  这是个很老套的故事,一个年轻有才的古董研究员,遇到了兴趣相投的古董收藏家。两个人成为了好朋友。但后来,彼此产生了莫大的分歧。董教授毕竟是个教授,一生致力于保护古董。觉得埋在地下的墓葬群,不挖,比挖好。但顾亦泽就不同了。他的心愿是收集这些古董,不挖出来,怎么让后人收集呢?
  最终的分道扬镳,出现在后来秦始皇陵发掘一事上。众所周知,兵马俑坑迄今为止发掘出来的只是十分之一的秦始皇陵。99年的时候,西安研究所就到底还挖不挖秦始皇陵,向社会各界征求了意见。董教授反对,而顾亦泽赞成挖掘陵墓。
  这件事让两个人都明白了:从此不是一路人了。
  而这只钧窑天青釉海棠红莲花碗,是他们最后的合作。买卖不成仁义在,想不到,两个人都打了眼,一个逃出国外,一个丧命楼前。
  “做我们这行的,最忌讳的就是“打眼”二字。那比比干挖心还不好过。你父亲,经手的东西少。也没什么太值钱的,所以受不了打眼的刺激。但,真就是真,假就是假。去伪存真,是我们的本分。打眼归打眼,东西不能诳人。”
  她放下了茶:“那你是真不知道那碗有问题?”
  “钧窑后加窑变,闻所未闻。程璋啊程璋,真是几百年不出的瓷器大家。要不是至尊行那一位顶级鉴定师,恐怕世人都被骗了去。”
  她点了点头:“程璋在高古瓷一项上的确很厉害,前两百年,后一百年,没人比得过他。”
  “小姑娘,我问你,你恨我,那你恨不恨至尊行?”
  她大概是没那么恨的。毕竟董家人,只是千年岁月中,旁观过区区两年的普通人家而已。但在私心上,也不容易跨过这道坎:“我希望他们不要鉴出来。毕竟一件打眼了的古董,足以毁掉一个家庭。也毁掉一个人的名誉。”
  顾老先生笑了:“都希望上天包庇自己的错,都希望自己从不打眼,但真玩起古董,哪里有那么多漏给你捡?!一代比一代高仿技术好。卖是几百万,亏就是一辈子。所以进了这行,都是提着脑袋走钢丝,掌眼的是命。”
  她盯着他看:“你是想为自己开脱吗?”
  “不,我只是告诉你。小姑娘,玩古到痴的人,很少能活得长。”
  白汐吃了一惊,感觉他说的人是董教授,又隐隐约约想到谢文湛和程璋。这是怎么回事?本来以为,能够把顾老先生逮住了,交给董明堂处置。就能弥补自己对董家的愧疚。但现在想来,好像哪里不对,因为怎么都说不圆满。
  要怪谁呢?程璋之死,她还能找个原由。是被别人所害。那,董教授之死呢?是怪谢文湛鉴定出来是民国后期加么?不,这个她自己都糊弄不了自己。随便哪个鉴定师,站在那个位置,但凡有点职业素质,都会坦诚宣布真伪。
  那,就是怪顾老先生,和董教授两个人都走了眼?不,他们都是大师级的鉴宝人物。那,就是怪,程璋的仿钧窑窑变技术太好,欺骗了所有人?这个她宁愿怪罪自己天生不完美。也不会允许任何人质疑程璋对文物的研究与保护所付出的心血。
  无语了一夜。她发现,这件案子是一个悖论。考验的是人心。
  第二天一大早,当董明堂杀到了开封来的时候。还是没想明白。只是忽然不忍心看董明堂和顾老先生对峙。趁他还没有来的时候,就拎起包走了。
  第034章 赌约
  白汐没想到,刚走到街道转角。就看到寻过来的董明堂。他只穿了一件深色的棉袄。双手冻的白中带紫。看来出门没注意天气。仰着头,认真地辨识着门牌号码。微抬的下巴,显得侧颜弧度挺不错,但五官太桀骜不驯。
  董明堂并没有看到她,白汐赶紧躲到了墙后面。直到董明堂走过去,才深吸一口气出来。哥哥那略微发抖的手,真是给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但,现在好了,是直接走,还是回头去?踌躇在原地,连走,都走不了了。
  挂在脖子里的那一枚“中统通宝”开口了:“你的心跳好快。”
  “我宁可没有心。”
  白汐苦笑了笑,转身往回走。没办法,谁让她的本体是个人,而不是陶瓷之灵呢?有心之人,才会去回头自寻麻烦。
  当她回到顾老先生家的时候,毫不意外地听到了董明堂的大嗓门:“什么?!你说什么?!这些破古董都归我?!你以为我是来讨饭的乞丐吗?!”上扬的语气,矜持而冷酷:“顾亦泽,你听好了!你欠我董家的不是钱,而是命!”
  她冲了进去,看到董明堂和顾老先生都好端端地站在客厅里,这才松了一口气——奇怪,一向大炮的董明堂,怎么没动手打人?!
  但白汐不知道的是,其实董明堂也没和顾亦泽见过面。以为父亲的同辈人,大概也就五十岁上下。没想到,顾亦泽其实是个年过古稀的老人家。都说,面由心生。还以为贩卖假古董坑朋友的人,应该也一看就不是个好鸟,……可是,顾老先生的面相,慈祥的让人看了舍不得说句不敬话。
  呵,现实好残酷。少年,知道什么是现实吗?
  董明堂觉得自己被老天爷重重打了一拳。总以为自己站在正义的一方,对对手进行正义的审判,因为他们是坏人。但,假如,对方是个老人呢?还是一个一见面,就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并且愿意倾尽所有,赔偿董家人的老人呢?
  这个结果,却让董明堂更加无法接受。但也收敛了之前整顿犯人的想法。这身子骨,真的动起手来。老人家半条命都下去了。
  “哥哥,”还是白汐打破了尴尬:“吵架和骂人都解决不了问题的。顾老先生就在这里了。咱们要不要坐下来谈一谈?”
  “没什么好谈的,顾亦泽,既然你承认罪过了,那就给我家公开道歉,恢复我爸的名誉!”董明堂又生气又无奈,连口舌都不利索了:“还有那五百万!是你骗我爸的钱!还回来!再去我爸坟前磕几个头,要不然这事没完!”
  “再等等,”顾亦泽没答应:“还有一件事没完成,再等等。”
  董明堂掏出了手机:“等什么等?!我这就打电话给新闻媒体,你当着他们的面,说是你把假货拿给我爸。不是我爸拿假东西出来坑人!”
  “等等。”顾亦泽笑了笑,似乎无半点脾气:“你脾气倒是和你爸年轻的时候很像,小伙子。既然我回国来,就一定会补偿你们家。只不过不是现在。”
  董明堂真打了一家报纸的电话,顾亦泽还是无半点畏惧之色。事情好像无法收拾了,白汐悄悄发了条短信给谢文湛。总归真闹起来,谢文湛好歹还能阻止董明堂。她也决定了,不管怎么样,都要阻止董明堂对顾亦泽动手。
  一件打眼的古董,已经闹出太多的不幸了。她不想谁又被伤害了。
  一刻钟后,外面传来车声。还有纷沓的脚步声。董明堂满心以为是媒体来了,但进来的,却是一群整齐划一穿着黑衣的人。为首一人,天庭饱满,西装革履。一看就是大佬级的人物。却恭恭敬敬给顾亦泽敬了个礼:“顾伯伯,这发生了什么事?”
  顾亦泽不紧不慢摩挲着手中的一块鸡血石:“没什么,小友来访。都别客气,坐。”
  那大佬大概是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对董明堂伸出了手:“董先生你好,我是开封民间文物保护与鉴定协会的会长张阳,幸会,幸会。”
  董明堂傻眼了:“采访的人呢?”
  “是这样的,听说是顾伯家出了事。本地的报社直接联系了我们来看看。顾伯是我们开封文物保护协会的前辈,他出事情我们当然要来过问。”
  “张家小子,把你这些人请出去。”
  顾亦泽看了一眼地上被踢倒的一尊木偶。脸色不愉。那张阳很快就把屋子里肃清了,还一个劲地跟董明堂套近乎。弄得董明堂很尴尬。
  白汐倒是明白了,敢情顾亦泽根本就不是个待宰的羔羊,也不是个孤苦无依的收藏家。约莫是趁着她出去的那一会儿,顾亦泽给自己的晚辈打了电话。请了一位大人物来镇场子。这张阳,约莫权利大的连舆论都能控制,何惧区区董明堂。
  先在他们面前装出一幅听天由命的样子。得了空子就喊了人来。把董家人从心理战到舆论都控制得死死的,这才是顾亦泽。
  他们,都太年轻了。老而为贼,古人诚不欺我。
  “董先生,你听说过民国河南古玩四大家吗?就是掌管瓷器,玉器,书画,杂项四项的四家权威鉴定。顾伯伯的家族是瓷器一行的,昌荣阁的宋家是书画一行的。我张家是玉器一行的。听说你开的是拍卖行,在东北那一带很有名气。改天来咱们开封营业,可要给我们鉴定协会赏个脸。”张阳谈吐不俗,却处处彰显身份。
  白汐倒是觉得,这话的含义得反着理解:开封,是我们的地盘。你们东北那一块做古玩的,在这里没资格瞎嚷嚷。
  这张阳,也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
  董明堂好不容易清醒过来了:“张先生,不瞒您说。我来顾家是为了给我父亲的案子讨个公道。顾亦泽他贩卖假古董……”
  “哎,董先生,那件事我们也知道。但打眼是免不了的,何况那莲花碗还是程璋的后期加窑变。顾伯伯回国之前就说了,这次要给董家人一个交代。你们心急,可以理解。但顾伯一把年纪了,何必要把事情闹大到全国皆知呢?”
  董明堂怒了:“敢情我爸买了钧窑后期加全国皆知就是倒霉,他打眼就是应该被被原谅的吗?这事情,一定要上媒体公开澄清!”
  顾亦泽动了动手中的鸡血石,张阳就笑起来了:“别这样。顾老先生在古玩界也是权威,这事一公开,不仅对顾伯不好,四大家也会名誉有损。你看这样如何?就按照河南古玩行的规矩,晚辈来比拼眼力,给老一辈消掉仇怨。你看如何?”
  董明堂这回是真傻了,河南古玩行的确有这个规矩。因为玩古玩非常容易结下梁子,甚至闹到血光之灾。所以民国的时候,河南这边古董市场就出了化解恩怨规矩:结下梁子的双家。各挑选一位同辈的代表出来比拼眼力。
  比试的方式,就是拼鉴定的功底。双方家族各出二十件价值相等的珍稀古玩。然后隔着帘子,给对方摸一摸纹理。并说出东西的出处,年代,制作工艺。假如一样说错,无论值多少钱,当场把古董扔进火坑化了。假如赢了,东西归对方所有。而比赛过后,赢的那一方可以向对方提出一个要求,只要兑现了,从此之后,恩怨两消。
  董明堂哪里玩过这个,更遑论和河南这帮古董堆里长大的人比:“不行,我……”他慌了,现在完全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而那张阳又改了口,这次语气就犀利了:“既然不答应,那这件事就先消停消停,顾伯的事情,我保他会跟你们董家赔罪。但你们董家最好先消停消停。河南这一块地方,哪里玩古玩的都得给我张家面子,这样,你们可否满意了?”
  分明是在赶人了。而且张阳的意思很明确,保顾老先生,就是在保整个河南古玩鉴定四大家的声誉。不可能让这事宣扬出去的。而顾亦泽端坐堂上,一句话也没说。笃定的是,张阳会为自己开脱一切。董家人奈何不得。
  董明堂握紧了拳,咬了半晌的牙:“顾亦泽,你不跑?”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顾亦泽淡淡定定道:“孩子,出去吧。想想你父亲如何教你把玩古董的。”
  然后董明堂就气呼呼地出来了。看了她一眼,大概是觉得很丢脸。一句话都没说。手往口袋里掏了掏,这才想起来根本没带香烟。锤向一旁的墙壁,皮都破了。良久,似乎才缓过来:“不知道为什么,青花,哥觉得这次无能为力。”
  “哥,河南这一带的古玩行盛行。”她提醒他:“干掉一个顾亦泽不要紧。我怕人家地盘的人,会跟我们过不去。”
  作为全国最大的古董交易和买卖中心,河南的古玩市场能保持一百多年的兴盛,和这些暗地里维护秩序的家族大有瓜葛。宋家算是一个,现在又冒出两个顾家,张家。完全把舆论和市场拿捏在手心里,让人防不胜防。
  这什么鉴定四大家。她在民国那会儿也听说过。只是当时乱世,这什么协会也几乎散掉了。所以根本没在意。没想到,现代又兴盛起来了。
  相比之下,a市的古玩市场,清的就像一谭清水。董明堂显然也明白这个,深吸了口气:“青花,你说哥哥该怎么办?”
  她淡定说道:“你先回a市去,大兴行那边少不了你。这边我来看住顾亦泽。有那个什么会长担保,谅顾亦泽也跑不了。”
  “可是我觉得对不起咱爸,仇人分明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