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色 第58节
  那一个“好”字,就在唇边,喉咙却似被哽住般,怎么也说不出口。
  良久,她眼里泛起一层水光,仰头望着他轻声道:“女子怀妊生养之事,急不得,顺其自然吧。”
  刘徇眼中的期许之色沉沉退去,转而是一片阴郁的失落。好半晌,他才又恢复面色,重又看看外头已有一丝光亮的天色,揽着她闭目道:“不错,此事也非你一人之事,也需我来帮你。天还未亮透,再睡一会儿吧,养足了精神,夜里等着我。”
  他这话十分暧昧,偏说得一本正经,教阿姝面红耳赤,羞赧不已,想要反驳两句,一见他又睡,也不想再扰他清梦,只得作罢。
  这一歇,约莫只半个时辰,便有婢子来唤。
  阿姝原也未睡深,一有动静,便跟着起来,替刘徇更衣盥洗,目送他衣冠齐整,精神饱满的离去。
  临出门前,又特回头来嘱咐阿姝:“姜姬一事,你莫急着同郑夫人说,先缓两日。”
  说罢,径直出去,未往衙署去,而是至前殿中,亲书一封,命人递去姜府,又将刘季唤来:“你去将樊霄唤来,我有话同他说。”
  刘季沉声应了,转身要出去,却又回过身来,难得的欲言又止。
  刘徇看出他有疑惑,遂笑道:“你想问什么,便问吧。”
  刘季此人素来严肃冷然,从不多言,只今日着实担心刘徇有所疏漏,只得小心翼翼出言提醒:“大王,昨日那样突然处置姜姬,只怕姜都尉一时难以接受,到时若生异心……”
  刘徇闻言,目中闪过阴沉,将手中书简朝桌案上一丢,冷笑道:“所以我才令你去将樊霄唤来。姜瑜,他怕是早有异心了,我今日之举,不过成全了他。”
  他早知姜瑜心气颇高,不甘为人下,先前又有其暗中觊觎赵姬一事,更教他笃定,姜瑜在信都,定不会长久。
  如今长姊犯罪受刑,不论轻重,只会愈发加深他去意。与其还教他犹豫,不如索性给个机会,令他自离去。
  “可要去将他捉来?”刘季愈发疑惑,昨日事发时,他便已做下布置,只等着大王一声令下,便去将姜瑜拿下。
  刘徇含笑摇头:“我成全他,他毕竟是太常之子,也未与他阿姊同犯罪,便放一条生路。况且,我留着他,还有些用处。”
  刘季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便知他定早已盘算好,遂完全放下心来,也不多问,自去将樊霄唤来。
  刘徇一见樊霄,便遣退旁人,令他靠近坐下,将昨夜姜成君一事尽数告知。
  樊霄听罢,长久默然不语,整个人萎靡不已。
  “子沛……如今可好?他同此事无牵连吧?”
  到此时,他身为阿黛长辈,虽恨姜成君行事歹毒,可好歹孩子无碍。如今想得更多的,却是替挚友担忧。
  姜瑜今日之处境,实与当日他得知樊夫人所行之事时,太过相似。
  刘徇道:“他并未参与。”
  樊霄才觉稍有慰藉,要松一口气,却又听他道:“不过,我猜他应当也不愿再留我麾下了。”
  “怎会?”樊霄一惊,“大王所治处,政清人和,军中亦是纪律严明,赏罚分明,以才勇论英雄,他再去别处,又哪里还能比在此处好?”
  他转而猜测:“难道,他是怕因他长姊之事,为大王迁怒?可大王并非这样的人,可否容我去劝解一二?”
  刘徇望着他一片坦然,毫无杂念的清澈面目,心中一叹,道:“我叫你来,便是有此意。他阿姊行的龌龊事,我尚未外宣,这算是给他最后的机会了。他若愿留下,我必不会因此事牵连他,仍如先前安排的,将他调去稍远的并州任职。若去意已定,我也不勉强,直等他先离去,再将此事外宣,也不教他再面对诸多流言蜚语,如此也当是仁至义尽了吧。”
  樊霄双眉深锁,眼里满是复杂情绪,闻言起身,冲刘徇拜道:“多谢大王宽宏。我相信子沛,他定会慎重抉择,不教大王失望。”
  刘徇眼光波动,望着底下一片赤诚模样,终是没忍心再多言。
  待樊霄去后,他又将刘季唤来:“布置下人,监视姜瑜动向,尤其看他到时离了信都,往哪里去。”
  刘季才无声退下,外头又有人报:“郭军师至。”
  郭瞿甫入内,便直截了当的肃然拜道:“臣有一事。大王离长安已逾二载,明年便是第三载,如今二州初平,只怕不久,天子便要命诸王入朝长安,请大王早做预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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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布置
  刘汉立国之初, 循周制,诸侯岁入长安面见天子, 春曰朝, 秋曰请。
  其后数度变更,朝请之制由每岁必行, 渐变作隔两岁,间或有不定期朝请.至成帝时,日益荒废, 后逢外戚乱政,刘姓诸侯更不愿入长安朝请。直至先帝刘宽时,有心复制,却无力施行。
  如今皇位传至少帝,天下稍定, 正该是复朝请的好时机。况且借着朝请, 还可辨出诸侯是否着意归顺。
  郭瞿话毕, 刘徇也不急着回答,只屈指轻叩两下桌案,笑着请郭瞿入座, 方作洗耳恭听状,示意他继续说。
  郭瞿施施然入座, 再拱手道:“瞿直言, 请大王莫怪。当日大司徒便是在诸将聚集之际,为太后所害。此番若要入长安,盼大王定慎而又慎, 莫重蹈覆辙,令辛苦建立之功业毁于一旦。”
  提及兄长之死,刘徇和煦面容下一片阴霾。然不过再饮一口茶,又恢复如初。
  他冲郭瞿虚虚一揖,先谢道:“君卿肺腑之言,我定谨记于心。此事我心中有数,只是目下还需先沉住气。”
  郭瞿见他如此,便知他定已有计,遂点头不语。
  刘徇沉吟片刻,道:“目下,有两件事需君卿着手。一来,北面幽州地界,尤其与乌桓交界之上谷、渔阳、右北平等诸郡情形,需好好打探,来年乌桓与匈奴,必有一战,我等可徐图之。”
  郭瞿闻言,微怔一瞬,便立刻明白他打的什么主意。
  乌桓源出东胡。东胡为匈奴击溃后,分作几支,其中有退至乌桓山者,称乌桓。
  武帝时,卫霍打破匈奴,乌桓遂臣服刘汉,迁至幽州五郡塞外驻牧,受护乌桓校尉管制,代汉抵御匈奴。然成帝时,外戚掌权,待乌桓颇多不屑,威逼利诱,轻之鄙之,遂致乌桓又降匈奴。
  近两年来,幽州边境骚乱不断,乌桓又难受匈奴欺压,二族必有一战,届时若看准机会,可得渔翁之利。
  郭瞿登时点头大赞:“大王之思虑,果然事事先瞿一步,惭愧!”
  刘徇但笑,知他已领会,便不多言,又将姜成君一事一并告知后,道:“此便是第二件事。谢进还在信都,你且教人去吹一吹他的风,好教他将此事大书特书,送去长安,令那些人都知道才好。”
  郭瞿连连应下,自去安排。
  ……
  姜府中,姜瑜一夜未眠,望着由医工敷药包扎过伤口后,仍是枯槁萎靡,惊恐万分的姜成君,心中又痛又怒。
  一夜间,英姿少年熬得眼眶通红,面色枯黄,仿佛老去了十岁。
  直至清晨,收到自信宫中送来的刘徇亲笔书信,方知这一番严酷惩罚究竟为何。
  姜瑜既痛心,又犹豫,几度欲质问长姊,却又被她惨白颤抖的模样堵住了还未开的口。
  这信上所言,八成不假。他遂将府中仆从唤来,拷问知情者,不多时便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将他先前的一切愤怒与怀疑统统击碎。
  从前一心信任的长姊,竟瞒着他做下这样阴毒之事!
  然在屋中枯坐半日,好容易慢慢接受长姊所行之事,却又联想起这近几月来,遭受的诸多冷落与不公。
  比起先前初入信都时,众人因他父亲对刘徇之恩,而敬重有加,到如今,已再无如此殊遇。他本已前程堪忧,再加之今日长姊一事,即便刘徇肯稍晚外宣,此地怕也再无他容身处。
  先前关汉之言不由浮现耳边,与其在此任人议论看轻,不如趁此时自行离去。
  思量半晌,他终暗下决心,至姜成君屋中,见她昏睡后已醒,便上前问:“阿姊,信都已无你我立足之地,我欲西去投靠真定,你可同意?”
  然姜成君仿佛是惊吓过度,又兼没了舌头,不能言语,只瞪着他,恍惚点头,咿咿呀呀两声,眼中一片茫然。
  姜瑜长叹一声,一咬牙转身出去,当即命人收拾家当行囊。
  当日傍晚,姜瑜便领着姜成君与数十仆从,带着匆匆收拾的行囊,自信都离去。
  夕阳西沉,城外阔道上,姜瑜策马,身后还有马车马匹,因顾着姜成君,行得不紧不慢。
  然行出未有二里,却听身后一阵急促奔马声,伴着高呼声:“子沛留步!”
  此声耳熟,姜瑜不必回头,一听便知是樊霄。
  眼下正值他此生最狼狈时,谁也不欲见,就连昔日至交前来,亦让他有种雪上加霜,当众受辱之感。可眼看樊霄急追而来,避无可避,他只得示意仆从继续前行,自己则勒马稍停,回首冲已至近前的樊霄惨淡一笑:“子郁,你是来替我送行的吗?”
  樊霄原本满面焦急,想了满腔的话要对他说,闻言却忽然梗住,目光黯淡,长叹一声,点头道:“你若打定主意要走,我便是来替你送行的。”
  他白日未直接去姜府,只因不愿在姜瑜最痛苦彷徨之际前去打扰,欲待其稍冷静后再去劝解。然傍晚过去时,却见空无人迹,这才赶紧追了过来。
  “多谢。”姜瑜扯了扯嘴角,始终不敢与他对视。
  樊霄未忍住,犹豫片刻,还是问:“子沛——你当真再没可能留下了吗?今日大王同我说了,只要你愿留下,定还待你如初,绝不会以你阿姊之事稍有不同。”他眼里渐渐有些难忍的晦涩,“子沛,你的处境,我十分理解,当日我堂姊亦是——”
  然他话未说完,姜瑜却突然怒喝一声:“够了!”
  樊霄话音一滞。
  “你与我如何相同?你的堂姊是大王长嫂,虽做了恶事,却不为外人知,你无需经受流言蜚语,如何与我相提并论?”姜瑜攥着缰绳的手愈紧,令马儿焦躁的打哼刨蹄,“子沛,你若再劝我,勿怪我从此与你形同陌路。”
  樊霄闻言,目中满是不敢置信,然再一想,姜瑜之处境,的确如其所言,比他更为艰难。
  他再难劝阻,只得含泪作别,拱手道:“既如此,我不多劝,只盼你好自珍重,来日有缘,能再同饮。”
  说罢,冲姜瑜略一点头,便转头离去。
  姜瑜不做声,望他背影良久,终是毅然离去。
  ……
  数日后,待姜瑜远走,阿姝才亲去陈温府中,寻郑夫人致歉,言明事由。
  她到底也心软,特嘱咐郑夫人勿将此事大肆宣扬。虽不能保证密不透风,然到底也能少了许多风言风语。
  姜瑜的消息也很快传入刘徇耳中。他果然未出所料,出了信都,便往真定去,入了真定王宫。
  只是刘延寿似乎并不欲接纳他,竟是婉拒后将他送出王宫,不再理会。倒是王太子刘安,命人暗中将那姐弟俩安置,并不对外声张,似乎留有他用。
  刘徇想起先前曾派人监视真定,见真定王宫与长乐宫确有沟通,再联系今日之事,当知与章后勾连者,的确就是刘延寿父子。
  数日后,正月至,立春也近在眼前。春耕日前,长安天子诏令诸侯宗亲入长安朝见的诏书,终于送入信都。照正常之行程,春耕日后不久,便该启程前去,才好赶在三月时,随天子入宗庙祭祀。
  阿姝在信宫中也得了消息,当即便着手替刘徇收拾起行囊来。
  因是入朝天子,佐祭宗庙,除寻常袍服外,必还需诸侯王冕服、朝服等许多礼服。
  刘徇当初在长安封王十分仓促,这些服饰除却新婚那日的礼服,皆是到信都后陆续裁制的。因寻常少用,阿姝先取出晾晒,又以香熏蒸后,方才整齐的收入箱中。
  待傍晚刘徇归来时,阿姝已将数套袍服都归整好,正将一顶刘氏长冠收入箱中。
  他信步入内,将那箱中衣物粗略一瞧,揽过她腰身道:“怎只我一人衣物?你的呢?”
  阿姝一愣,随即抬眸道:“夫君入长安朝见,哪里需要我同去?”
  刘徇面上带着温和的笑,一伸手取下她发簪,捻了把垂落下的青丝,于掌中揉抚道:“我乃刘姓宗室,你是我妇,入宗庙祭刘氏先祖,如何不需?”
  “可……那是长安。”阿姝默默别开眼道,瓷白面容上有一瞬难堪。
  长安城里,有缠了她两年的梦魇,更有她此生再也不想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