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辞色 第59节
  可是他偏要执着,既然不能相互信任不可深交,那便也不会成为所谓软肋。他毕竟拿捏着她的弱点,为什么要让自己不痛快?沈白梧喜欢她又如何?就算她喜欢沈白梧又如何?她还不是最惜命,只要拿她的性命相要挟她就一定会乖乖回来。
  但是她大概会很讨厌他。
  那又如何呢?至少她没法离开他。
  其实他很明白为什么她会对沈白梧青眼相加,这个正直温和又骄傲的人也曾是他最好的朋友。只是当沈白梧在燕国王宫墙上收回手转身消失的时候,他们之间便有了无法跨越的沟壑。那些生不如死的岁月和反复折磨他十一年的噩梦,有一半拜沈白梧所赐。
  所谓恐惧,一念之间,悔恨,这些他都在沈白梧身上看到了,并且都能够理解。
  但是不能原谅。
  多年来唯有沈白梧在他的复仇名单上来来去去,他想反正沈白梧已经是引颈受戮不用着急。就这么一拖再拖拖到了沈白梧病死的时候。
  他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原谅参与燕国事件的每一个人,但是最终他还是原谅了沈白梧。
  他还记得当年在洛邑他第一次见到前来接受授礼的沈白梧,沈白梧白衣翩翩沉稳骄傲,下起棋来的时候总是气定神闲地笑着,一步步把人逼到死局。能让他姬玉甘心拜师学艺的人,那是多么出类拔萃的人。
  沈白梧去世了,这或许是世上唯一一个从头到尾对他怀有愧疚之心的仇人,他去世之后参与燕国事件里的人除了天子之外全都亡故。
  但是姬玉并没有觉得开心,他早知道复仇这件事并不会让他开心了。活着是为了复仇,复仇并不能开心,活着便不能开心——倒不如去死。
  在他心里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姜酒卿走到他面前,淡淡地说出石破天惊之语。
  她说喜欢的那个人,她记了十四年的人便是他,是还不曾历经磨难少年意气的阿夭。
  姬玉回过神来便怒不可遏,已经有无数人来怀念从前的他,喜欢从前的他,那是因为那些人都不清楚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他向来对此一笑置之不予理睬。
  但是她明明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他的过去,看破他的伪装知晓他的真实的人,是他面具下的一丝喘息之地。既然她已经知道今天这个姬玉是怎么来的,就不应该在他面前缅怀阿夭。
  这世上谁都可以,她姜酒卿不可以。
  但是这样的话语,这样荒谬的理由,这样可笑的期盼,他永远也不能说出口。
  后来当她为了救辛然跳下悬崖时他才慢慢察觉到,就如有些话他说不出口一样,九九也有太多埋在心底里的深情。她一贯以冷漠疏离为武器,不能承认自己的脆弱和孤独,不能承认自己将一点点温暖记了十四年,不能承认凭着这温暖的余热再次爱上了这个已经变了的人。
  总要有人先开口的。
  ——我输了,我爱你,你醒过来吧。
  他这辈子,终于第一次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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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九不知道她对于姬玉的意义啊
  下一章还是姬玉的视角,有我超喜欢的独白,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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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玉番外二
  叁
  九九醒来之后姬玉原本想要找时间和她好好聊聊,可她突然逃走了。
  她明明知道没有解药就只能活三个月,她还是逃走了。
  姬玉生气地立刻就要去寻找她,却被辛然死死拉住。辛然以过来人的态度教训了他一番,她说道——阿止姑娘肯为你做到这个地步,你应当知道自己在她心里的分量。你不能执意找她回来又负了她。
  辛然掰着指头细数了他的各种毛病,一旦卸去伪装之后他这个人说话带刺叫人看不透,疑心重,骄傲不肯低头……除此之外他还在走一条无法回头的复仇之路。
  辛然说着要如何爱人,就说到她和清宁君的爱情故事,原本皱着的眉头全都打开了,像是回到了那些美好岁月里笑得很开心,语气里都是幸福的意味。
  那时他突然想,若是能看到九九这么幸福就好了。
  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的爱人,他甚至不具备爱人的资格。他已经深陷在一片暗无天日的泥潭中,拒绝了所有试图救他的手,一门心思地走到同归于尽。
  但是那天,他对辛然说——我知道了。
  ——我会改变的。
  辛然惊讶道——这么多,所有?
  ——所有。
  因为他想象着那个纤瘦冷静的姑娘脸上出现幸福的神情,突然也觉得幸福。从他十四岁开始绵延不绝的愤怒仇恨和不幸中,他第一次感觉到幸福。
  他希望这个一路走来战战兢兢着,孤单到连温暖都会将她刺痛的姑娘幸福。如果她不肯来,那么他就向她走去。
  得知天子意外去世消息的那天,他整个人如坠深渊愤怒又惶然。他这十一年,满腔的恨意亲手将仇人一个个结算,从燕王,燕世子,燕国,蔡国到裴牧,沈白梧。天子是最后一个,他恨他仅次于燕王和燕世子。
  为此他周旋了这么多年,甚至不惜将自己变成和天子一样的恶人,只为了有一天让天子痛不欲生。他已经折磨了天子许多年,离最后的成功就差那么一点点。
  天子居然就这么死了,这么轻巧的,突然的,一瞬间就消失了。凭什么?他这些痛苦这些愤怒该如何着落?他恨不得能让天子活过来再死一次。
  在他崩溃的时刻,那个姑娘抱住了他。她抚摸着他的背,以一种不熟练的安慰的姿态说道——想哭就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姬玉。
  就像是在不断下坠的深渊里,永无止境的黑暗里,有个人托住了他将他抬出水面。
  他抱住她哭了。他被挚友背叛的时候,姐姐哥哥母亲死去的时候,与从小相伴的朋友决裂的时候他都没有流一滴眼泪,任凭满腔的愤怒仇恨碾压悲伤。但是他现在却哭了,在这个姑娘柔弱的怀里哭得不可自制。
  这个人世疯狂而荒唐,恶毒的人得以善终,残忍的人受人追捧。他本无心留恋,可是唯有这个人世里他能遇见九九。
  他突然想若是他真的走到那一步,灭亡了周逼死他的父亲。那样的他还能继续爱人么?九九还能相信这个疯子嘴里的话吗?他还能像他想象的那样,让九九幸福吗?
  想到这里,他突然觉得便是天子死得如此突然,他也可以试着去接受了。
  他对九九说谢谢。但是九九不知道,他感谢的究竟是什么。
  后来九九生辰那天,她在漫天烟花下抱着他说相信他,他心下一片柔软。当他学着释怀开始认真地思考他们以后的生活时却渐渐觉得害怕。其实在他最初的计划里,复仇的结束就是他毁了天子然后他死。
  这其实是养蛊。
  他的兄长姐姐母亲被父亲所害,而他为了复仇再去利用伤害他人,仇恨如同瘟疫般滋生蔓延,循环往复不能断绝。梓宸,秦禹,莫澜,聆裳每个人都双目赤红满手鲜血。
  这一切该结束在他的身上,在他复仇完之后他便是那最毒的蛊,该死的怪物。当他死了之后这场旷日持久的仇恨便干干净净。所以他曾与最亲近的人决裂,独自承担起一切,他从没有设想过别的结局。
  直到这个姑娘的出现。
  他实在是非常喜欢她,以至于心怀侥幸,以至于希望能重新开始。
  在不归山的山洞里,九九安静地在他怀里躺着睡着了。他看着她安详的睡颜,她不知道自己睡着的时候会微微嘟起嘴,就像个傻气的小孩子一样,和她平时的冷静敏锐截然不同。
  她骗他说吃过解药,这姑娘嘴上说着相信他,心里还是不信的。她总说自己不适合他,总觉得他会轻易地喜欢上别人。
  他确实总是和她开玩笑,说她离了他不行。但是他心里很清楚,没有了他九九难过之余还是会好好生活,可是对他来说没有九九就没有继续活着的理由。
  姬玉无奈地摇摇头,轻轻弯下腰去亲吻她的额头。九九能明白她对他的意义吗?
  从前他的心愿是报仇,现在是她。
  九九说她没法救他,她确实没有伸手救他于洪流之中。但是只要她站在彼岸,他便淌过洪流,斩杀心魔,除去满身尖刺以走到她的面前。
  她不必救他,他愿自救以爱她。
  肆
  姬玉时常觉得,天子的血脉里可能自带着疯狂的因子,所以他才会有一个又一个疯狂的儿子。
  比如说他,和他面前的姬央。
  他经历了一番极其严密的押送被送到了洛邑,关押在王宫里的水牢之内。他的身上缠着各种锁链细致地牵扯住他的一举一动,让他只能动弹不得地淹没在半腰深的水里。这段时间姬央的乐趣就是放水欣赏他因为窒息在水里挣扎的样子,再悠然地把水抽掉。
  果然姬央疯了似的砸下一半国力抓他回来,仅仅杀他便太可惜,已经准备好好折磨他一阵。
  站在他面前这个一身华服个子不高却很魁梧的男人,其实比起天子长得更像是蔡夫人。他已经不记得姬央小时候长得什么样子,但他确信那时候的姬央不像现在这样满脸阴鸷,眼底清楚地翻涌着疯狂。
  “第一说客,九州第一公子,姬泊言你也有今天啊?”
  姬央的语气十分怨毒。
  姬玉抬起头懒懒地看了姬央一眼,并不搭理姬央。这些天从姬央讽刺的话语里他渐渐明白了姬央为何痛恨他至此,大约是在姬礼死后姬央被扶为太子的这些年里,姬央不断被天子拿来和他比较。
  这些年里姬玉周游各国翻云覆雨,谁都知道他手段厉害,他的名声已经在任何一位储君之上。天子虽然视他为眼中钉,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实力。
  “这里也比不上姬玉,那里也比不上姬玉,无论我做什么父亲都不会满意。所有人都是,明里暗里谈论起周的这些公子,都在可惜你姬玉为什么叛逃了。”
  “我才是储君!我才是下任天子!可是只要你活着,我就只能活在你的影子里。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动动嘴皮子耍耍阴谋诡计,为什么所有人都这么看得起你?我偏要把你踩在脚底下!”
  所以这关他什么事?
  姬玉无言以对,对于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的他来说,姬央的这些指控实在是过于幼稚和无理,无理到他压根不屑于反驳。但是转念一想,天子确实最擅长软刀子磨死人,在漫长的十一年里反复地打压质疑大约是想要激励姬央,却没想到把姬央逼疯了。
  这位父亲真是一切悲剧的源头,可笑的是受害者还自相残杀。
  姬玉看了姬央一会儿,便笑道:“处处将你与我相比的是父亲不是我,抬举我贬低你的是大臣们不是我。你这么恨我岂不应该更恨他们?这么看来父亲的死没这么简单吧?”
  姬央一时间变了脸色,一巴掌抽在他脸上:“你胡说什么,是他自己摔倒的!”姬玉感觉到嘴里的血腥味,满不在乎地回头看向姬央,姬央的这种反应就说明他猜得没错。
  那老狐狸聪明一世,怎么会想到自己居然死在这个他一手推上太子之位的儿子手里,而且苦心经营的周朝霸图也全被这儿子毁了。心机算尽一世英名,落得个如此仓皇又荒唐的下场。
  他原先还嫌天子死得太轻松,现在却觉得这种死法也够难堪了。
  姬央揪住他的领子,那目光恨不得他立刻堕入地府被万鬼啃食:“你就不害怕吗?你怎么还能这么嚣张?”
  姬玉已经浑身是伤强弩之末,笑起来的时候仍然满是不屑和骄傲。他慢悠悠地说:“姬央,你是不是很羡慕我?”
  在姬央怒不可遏之前,姬玉开口说道:“你知道最可怕的痛苦是什么吗?是感觉不到痛苦。我曾经有一天醒过来发现自己什么都看不见了,几天之后我感觉不到我四肢的存在,全身麻痹。我不知道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活着还是死了,怎么挣扎自己都纹丝不动。我这么过了七天才恢复知觉,一年才重见光明,要不是我动弹不得我早就自杀了。”
  “姬央啊,既然你这么羡慕我,要不我们换换?你替我去燕国解毒,你替我被至交好友背叛,你替我失去兄长姐姐母亲,你替我与父亲为敌,然后你就能获得名声和虚情假意相互利用。”
  便是狂怒如姬央也被姬玉的话说得愣在原地,姬玉笑起来,幅度过大挣裂了他脸上的伤口,便有一道鲜血沿着脸颊流下来。
  他想他的样子大概不逊于鬼魅。
  “姬央我告诉你,所谓的名声仰慕承认那些都是狗屁!我这一生过得最快乐的时,就是我被骂不学无术声名狼藉的时候!别人要你怎样你就怎样?你凭什么按别人的期望活着?凭什么要让他们冠冕堂皇地夺走你重要的东西?要我说父亲最开始拿我来打压你的时候,你就该明明白白告诉他,去他妈的吧!”
  姬央眼里全是混乱,他仿佛不知道要说什么,只能高喊道:“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随便你!本来复完仇我就没想过能活着,可真没想到最后是你来杀我。我对不起的人太多了,可我绝对没有对不起你,姬央。”
  最后姬央仓皇离去,脚步错乱地像是在逃跑。
  姬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强撑的一口气慢慢呼出去。他疲惫至极地把力气卸在牵扯自己的锁链上,想着这个人自己都没搞清楚情况,就顾着不管不顾地找人发泄愤怒。
  他最后没有栽在一个精巧缜密的陷阱里,而是栽在一个疯子孤注一掷的嫉妒里。他的仇家们不是比谁更聪明,而是比谁更豁得出去。
  可是姬央他自己大概都不知道他想要什么,这倒真是难办,如何和一个没有多少理智的人周旋呢?
  姬玉长长地叹息一声,他得早点想办法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