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住处都安排好了?”
  京墨点点头:“老地方。”
  “你和蒹葭护送她过去,我骑马改道办正事。”
  沈令蓁一愣:“郎君骑马会不会暴露……”
  他摇头:“我会乔装成士兵。”
  沈令蓁点点头,目送他骑上马绝尘而去,而后重新回到马车,去了白豹城。
  白豹城此地接近庆州,相比定边军更北的地方还不算人烟稀少,进城以后,街边客栈倒是一家家林立得不少。
  霍留行安排的这间从外边瞧名不见经传,生意看似也并不兴隆,但内里却秩序井然,收拾得十分规整。
  沈令蓁想到京墨那句“老地方”,猜测这客栈兴许本就是霍家的地盘。
  到时已近黄昏,她拖着快散架的身子骨进了厢房,连被褥干不干净也来不及顾忌就一头栽上了床。
  蒹葭正想给她斟碗水喝,一转头却见她已然睡熟,为免吵醒她,也没替她更衣,只给她盖了一层薄被便阖上门退了出去。
  沈令蓁一觉睡沉,再睁眼,却是被一声破窗而入的响动惊醒了。
  她还发着懵,刚要惊叫,却见来人一把摘下了遮面的兜鍪,给她比了个嘘声的手势,压低声道:“是我。”
  沈令蓁这才借着屋内烛火看清是身披铠甲的霍留行,而窗外夜色已浓,看起来像是下半宿了。
  她拍拍胸脯,稳了稳心神,掀开被褥下榻:“郎君事情办得如何,可还顺利?”问罢见他铠甲上沾染了大片鲜红的血迹,吓了一跳,“郎君受伤了吗?”
  “肩上一点小伤。都是别人的血。”霍留行活动了下筋骨,卸下沉重的铠甲,“叫蒹葭帮我打盆清水来。”
  沈令蓁立刻去与守在走廊的蒹葭递话,再回来,便见霍留行已褪干净了上衣。
  顾不得羞,她急急上前,想察看他的伤情,待见确实只是肩头被划破了一道不深的口子,才松了口气。
  霍留行看看她:“见血不晕?转过去。”
  沈令蓁也是情急才大了胆子,一听这话,再分辨到四下弥散的浓重血气,顿时有些目眩,赶紧背过身去。
  却不料背过去的一瞬一晃眼,无意瞥见了霍留行光裸洁净的腰腹。
  那里平平整整,并无任何一道凹凸狰狞的伤疤。
  沈令蓁一愣,“咦”了一声:“郎君上回在汴京伤得那么深,那儿怎么竟没有留疤?”
  第27章
  霍留行动作一顿。这一天天的, 怎么不是跳进了坑, 就是在跳坑的路上?
  他顺着沈令蓁的目光低头扫了一眼自己的腰腹, 迟疑着“哦”了一声,解释道:“我不是与你说过,家里的金疮药很好使吗?”
  沈令蓁讶异道:“这么长,这么深的刀口也管用吗?”
  她的确不懂伤口复原的道理, 只是记起他上回说,就连她额角这样的小伤都得一月才可好透,那么据此推算,即使他身上那道刀口能够恢复如初, 起码也得花上一年半载。
  可如今距离桃花谷一事分明才过去不到三月。
  沈令蓁眨眨眼, 疑惑地弯下身去打量他的“伤疤”, 却被霍留行抬手挡开:“管用还不好?难不成你盼着我留疤?”
  “当然不是。”她摇摇头,看了眼他遮掩的手势,面露古怪,不由疑心道, “郎君,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霍留行眉头微微拧起。
  沈令蓁木然半晌,恍然大悟地笑起来:“我知道了, 难道郎君的体肤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霍留行沉默地看她许久,最后撇开眼, 似有若无地叹息一声:“你宁愿相信这样的奇人异事,也不去试想别的可能?”
  沈令蓁勉强维持的笑容渐渐消失了:“郎君这话是什么意思……”
  蒹葭恰在此刻送水进来,眼见屋内气氛不对, 脚步猛地一滞。
  霍留行给她使个眼色,示意她搁下水出去,而后绕过面前的沈令蓁,慢条斯理地洗起了帕子。
  沈令蓁背对着他呆在原地,垂在身侧的手颤抖起来。
  当一件事尚未得到结论的时候,世人总想听实话,听真相,于是便不顾一切地去琢磨,去摸索。
  可当事情的结论已然在心底根深蒂固,面对它即将遭到连根拔起的危险,他们反而会不由自主地去远离,去逃避。
  毕竟倘使谎言足够美好,又何必非要将它撕烂?
  沈令蓁不是不知道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她只是不愿意知道。
  可霍留行此刻打定主意的沉默却逼得她不得不去设想。
  她缓缓转过身去,看他一言不发地擦拭着被箭镞擦伤的肩膀,曾经被她一厢情愿忽视掉的那些线索忽然在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
  打从一开始,霍留行就没打算将自己的一切向她这个枕边人和盘托出。
  既然如此,霍府的库房为何光明正大地摆着那柄佩剑?他又为何毫不忸怩地允许她进入他的净房,目睹他锁骨下方的伤疤?
  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是个十年如一日地掩藏着自己的秘密,连最亲近的家人、家仆都瞒得滴水不漏的人。这是个生死攸关之际,为免在敌人面前暴露破绽,敢拿性命作豪赌的人。
  他这样谨慎,这样隐忍,这样缜密,又怎会想不到,一柄佩剑加一块伤疤已足够她确认他的秘密。
  霍留行绝不会犯这样低下的错误。
  除非,他根本不是她的救命恩人,他根本不知道,那日在汴京的深山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自以为有理有据的推论,原是一场巧破天际的误打误撞。
  沈令蓁呆滞地盯着他,喃喃道:“原来郎君一直在骗我吗……?”
  霍留行处理完了伤口,重新穿戴齐整,正视着她道:“是。”
  她干涩地吞咽了一下:“所以那日,郎君根本不曾去到汴京,也根本不曾遇见我,救下我,之所以冒名顶替我真正的救命恩人,只是因为担心我会告发你的秘密,这才企图挟恩稳住我?”
  “是。”
  沈令蓁不可思议地道:“郎君就没想过,纸团永远包不住火,真相终有一日会像现在这样被揭穿吗?”
  “想过。”
  “那郎君就不怕我此刻转头将你的秘密公之于众?”
  霍留行淡淡看着她:“你会吗?”
  沈令蓁瞧着他笃信无疑的表情,突然被气笑了:“郎君怎能事到如今还这样高高在上?你抢占他人以命换取的恩义,坐享其成,又玩弄我于股掌之间,蒙骗我如此之久,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歉疚与懊悔吗?”
  霍留行慢慢眨了眨眼。
  倘若毫无歉疚,今夜他大可继续胡说八道,瞒天过海,而不必主动卸下盔甲与武器,像眼下这般任她嘲讽,任她宰割。
  但懊悔却当真一点也没有。
  彼时的他没有更好的选择。重来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将那人的功劳据为己有。
  他问:“我若说有,你当如何?若说没有,你又当如何?”
  沈令蓁被他这满不在乎的态度气得热血蹭蹭上涌,脸颊涨得通红,开始在屋子里不停地来回踱步,一边拿手掌扇着风,像要将自己的怒气拍散了。
  “霍……”她蓦地顿住脚步,急急出口一个姓氏,又克制着停下来,没有无礼地直呼其名,“你真是太让人可气可恨了!”
  她说着跺跺脚,拔腿便要往外跑,可指尖刚触到门栓,却被一股蛮力给扯了回去。
  霍留行一把拽住她的胳膊,低头看着她:“做什么去,这就要将我卖了?”
  沈令蓁原本根本还没来得及想到这一层,只是现下单纯不愿与他共处一室,不愿多看他一眼罢了,可眼见他事到临头仍旧只在乎着自己那个破秘密,更气不打一处来,违心地道:“对!我就是要将郎君卖得一干二净,要将郎君的欺君之罪讲给全天下的人听!”
  霍留行脸一黑:“要同我荣辱与共,要为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当初这些话都是谁说的?”
  “是我说的,”沈令蓁仰起脸不甘示弱地瞪着他,“但却不是说给郎君听的!我要荣辱与共的人,要为他赴汤蹈火的人,是我的救命恩公,不是厚颜无耻,鸠占鹊巢的郎君你!”
  霍留行瞳仁一缩,攥着她腕脖子的手骤然用力。
  沈令蓁疼得“啊”出一声。
  他眼神一闪烁,瞬间又松开了劲。
  守在走廊的蒹葭匆匆赶来,敲了敲门道:“出什么事了,少夫人?”
  沈令蓁忍着疼要答,抬眼瞧见霍留行仿佛要杀人的目光却又吓噎住了。
  “少夫人!少夫人您说话呀!”蒹葭急得拍起了门。
  霍留行绷着脸答:“没事,屋子里有只老鼠,我抓了。”
  蒹葭松了口气,但似是因为没听到沈令蓁的声音,依然不太放心,站在门外不肯离开:“少夫人从未见过老鼠,可是吓坏了?”
  霍留行望着的确吓坏了的沈令蓁,扣着她手腕的拇指轻轻摩挲了她几下,提醒她好好作答。
  沈令蓁被他摸得浑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眼下看他便如同看那要将人生吞活剥的豺狼虎豹。
  她缓了缓劲,尽可能声色平静地朝外道:“我还好……”
  蒹葭这才放心走远。
  霍留行松开沈令蓁,回头斟了碗茶水,仰起头一饮而尽,耳边却仍回响着她方才掷地有声的那句——我要荣辱与共的人,要为他赴汤蹈火的人,是我的救命恩公,不是厚颜无耻,鸠占鹊巢的郎君你!
  他咬了咬牙,再喝一碗。
  三碗过夜茶喝完,他重重搁下茶碗,回头看向颤巍巍缩在一旁的人,脸色铁青地道:“沈令蓁,你要卖我,得看清形势。这里不是汴京,也不是庆阳,这里是遍地霍家人脉的定边军,是你插翅难逃的白豹城。我有的是法子让你闭上嘴巴。”
  沈令蓁扶着门柱一抖,忽然记起庆阳沈宅,那位背叛他的小厮的下场。
  但这个节骨眼,服软却实在太叫人委屈了,她犟起来,抬头挺胸,强装镇静地道:“我是皇室宗亲,是镇国长公主和英国公的女儿,你若是敢杀我,当初也就不必大费周折地扮演成别人来欺瞒我了!”
  “你倒是挺拎得清?”霍留行笑着一步步逼近她,“但我提醒你,不是只有死人才会乖乖闭嘴的,这世上除了活人和死人,还有很多生不如死的人……”
  沈令蓁一点点朝墙角退去,一颗心快要蹦出嗓子眼:“你……你胡说!你不敢对我滥用私刑!”
  霍留行似乎被她这一句“滥用私刑”逗笑了,再进一步:“说的不错,这夫妻之间不叫‘私’,难道叫‘公’?我要用的,就是私刑。小姑娘,你涉世未深,许多事尚且不懂,真将我惹了,我叫你好好懂上一懂。”
  沈令蓁后背顶到墙面,再无路可退,眼看快要急哭。
  霍留行低下头去,与她鼻尖蹭鼻尖地笑着道:“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知道怕了就乖一点,多些为人妻者的自觉,别再想着卖我,也别再跟我提你那个救命恩公,否则等我找到他,第一时刻杀了他,晓得了吗?”
  沈令蓁一双手死死扣着墙,胆战心惊地点了点头,带着哭腔道:“我听你的话……你不要动他……”
  霍留行笑意一敛,眼见她服了软,却全无得偿所愿的爽快,反觉胸臆之间闷堵了一口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就连仅仅被箭镞擦了一下,蚊子咬似的伤口都莫名其妙像被撕裂一样隐隐作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