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节
  戒吃一边抽噎一边说:“不吃。小鸟找不到师父了,和戒吃一样。很可怜。戒吃不喜欢被吃掉,小鸟也不喜欢。”
  四郎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戒吃与死鸟的区别,正被他哭得手足无措,奄奄一息的小雁却被一个人拿了过去。
  “小家伙,大雁可没有师父,只有爹娘。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师父和亲爹本就没什么差别。你放心,爷爷一定会放生这只小鸟,让它回到自己亲爹身边。”也不知道此人是怎么动作的,那只小雁在他手心里一下子就恢复了活力,扑腾着翅膀飞起来,在众人头顶盘旋几圈后,落在了陆天机肩膀上。
  戒吃愣愣的看着这个好年轻好好看的爷爷,含着手指点点头。然后就老老实实伸出胳膊,被他师兄抱着走了。
  “陆……陆叔,你怎么来了?”四郎又惊又喜的扑过去,要拉着陆天机进店里坐。
  陆天机笑道:“来看看你,顺便给你带一个好东西。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吧?再次相见也不知何时,所以想着还是找点给你为好。”
  四郎有些吃惊:“是要搬走,可是陆叔你怎么知道的?”
  陆天机哂笑道:“若是不走,以妖族缩头乌龟的习性,刚才又怎么敢得罪临济宗里的地头蛇呢?”
  四郎:……==原来在您老眼里,不爱多管闲事=缩头乌龟
  周围一圈妖怪伙计:-_-#缩头乌龟?我萌只是高冷而已。
  看妖怪们神态各异,表情复杂,陆天机哈哈大笑起来:“说笑而已,最近天下风云激荡。眼看着太和山脉也成了是非之地,所以我估摸着你们会离开。”
  四郎知道他一贯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消息渠道,也不介意他方才的出言不逊,很高兴的点头:“嗯。是要走了。”想一想又说:“陆叔和我一起走吧。”
  陆天机忍不住想要摸摸四郎的头,手才举起来,又临时改变了注意,转而拍了拍四郎的肩膀:“天道降生人才,便自有其用意。四郎有一定想要完成的事,师父自然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所以,就不能跟着你搬去新的地方了。四郎也快长成大人了,有些事情我就不想再隐瞒。你在幻境中拜我做了师父,那时候没有告诉你,其实除了苏夔,你还有两个师兄。”
  “什么?还有两个师兄。不是说苏道长是您唯一的弟子吗?”
  陆天机摇头:“当年我窥破天机,便与崔家郑家联系。这两家不愧为千年世家,眼光十分长远,对家族和国君同时受到临济宗和天一道压制操纵的现状而不满。也隐隐感到天下似乎有一股异端势力在蠢蠢而动。于是我们就互相商定,借巫人之势搅乱浑水,郑家为箭,崔家为矛,陆家为盾,共襄盛举。那个时候三方为了表示各自诚意,就由我收了郑家三公子,崔家本宗唯一嫡子,以及陆家暗门的天才少年为徒。如今天下虽然还有纷争,但大势已定,此时便也算不得机密。也该让你见见师兄们了。不过,我想你们早就见过彼此,他们对你的印象可都非常之好啊。”说着陆天机得意的哈哈大笑起来。
  四郎不知道他在得意个什么劲,一时被这个消息惊呆了,打死他也绝对想不到崔玄微和郑家那个冥婚的小少爷居然是自己师兄!
  天了噜,怪不得当年崔郑两家的世家公子对自己一个小厨子折节下交呢。
  震惊过后,四郎有些呆滞地问:“那这一次三位师兄都来了吗?”
  陆天机看他这幅呆样,笑着摇头:“当然不是,你当谁都如你这般游手好闲吗?苏夔和郁治都忙着呢,就是玄微,也是顺路来看看你罢。好了,趁着你家里的醋坛子不在,赶紧跟我去接玄微吧。”
  说着,陆天机一把抓住四郎的手,在槐大等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化作一道清风去远了。
  ☆、179·千里脯3
  四郎开始还被陆天机拉着跑,后来一口气提了上来,两人便并肩而行。
  动作,表情,飞驰而过的残像,甚至连长发被风掠起的弧度都惊人的相似。任谁看到他们,也不会怀疑二人存在血缘关系。
  横穿过断桥镇,陆天机与四郎很快就在山脚下的白桥镇废墟,与等待在那里的陆家人汇合,然后一道入山。
  行了一阵,四郎才知道陆师父为何一定要带着他了。师父根本就是想找个廉价劳力而已。
  ——林间迷雾重重,虽然陆天机精通机关算术,但是行走速度并不快,还不时停下来对四郎进行现场教学。看上去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另外一个徒弟的安危。
  “好了,此阵其实就是八卦阵略加变化而来的,你现在知道破阵之法了吗?”在真正踏入浓雾的核心区域之前,陆爹回头这样问四郎。
  四郎抓抓头,很不好意思地回答:“唔。师父说的生门惊门完全听不懂……我觉着吧,还不如放开五感去查探一番……啊,师父别捏,先听我说完……”四郎捂住耳朵跳开去,有些委屈的说:“阵法也是依靠山中的一草一木构筑而成的。如果能够将构成此阵的草木山石统统毁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那么管他多精妙的阵法,不都随之而破了吗?我也知道阵中大雾弥漫,如果在这种环境下深入搜查,恐怕事倍功半。可是如果先破去阵中作为基础的山石草木,效果便截然不同了。这就是龙象伏魔功中以力胜巧的道理吧?”说着,四郎讨好的看陆天机
  陆天机不置可否,含笑道:“听见了吗?就按你们少主所说的来办。”
  “是!”周围的仆人一起跪下应诺,半点抱怨和质疑都没有。
  四郎:o(╯口╰)o那只是一个提议而已啊师父!这是在坑你这最不成材的徒弟你造吗?
  因为是自己提的议,所以四郎就很自觉地担负起了破阵工作最艰苦的部分——用自身内力毁去途经的草木山石,或者强行改变他们的位置。
  这工作听起来威风,其实极为耗损内力。
  小狐狸吭哧吭哧的在前头开道,一开始气力足,这项浩大的工程推进的飞快。
  后面的人一时只能看见漫天烟尘里,一只灰色的小动物推土机一般辛勤工作着。不靠谱的陆爹遛儿子遛得很愉快,此时闲庭信步般走在后面。他身旁还有壮汉不停的往道路两旁扔石头,树根和木片。
  一行人走过的道路两侧,翻倒着大树,山石,甚至还有被什么动物利爪刮下来的一层地皮。许多大树的树根上都用朱砂镌刻着难以分辨的怪异文字,岩层里也有古怪的符号。
  说好一起迎接师兄,其实根本就是四郎变成一只怪力小狐,东推推西挠挠,开石伐树,然后被陆爹遛得满山乱跑!
  几乎将四周施加过咒术的山岭移为平地,这项工作的艰辛可想而知。虽然一行人四周的雾气已渐散去,可是临济宗在此经营多年,若远望前方,依旧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雾气。
  “呼呼。”小狐狸累得气喘吁吁,跑到陆爹面前,抬起小脑袋绕来绕去的求关注。
  刚才一路过来,遇到了一颗怎么也砍不倒的树,这笨东西就用头去撞,咚咚几下之后,树是倒了,小狐狸头上却理所当然地起了个大鼓包。
  旁边陆家的仆人全逗:orz……少主真男人,我们服了!
  顶着满头包的真男人也知道疼。想要呜呜哭两声,又觉得这么多人看着不好意思。小狐狸就悄悄跑回师父身边,装作不在意地露出大包转来转去。超级有心机的样子。
  陆天机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知道小狐狸这是在撒娇,忍不住训斥他:“没见过你这样蠢的徒弟。”说完没撑住,陆爹眯着眼睛笑了起来,叹道:“我的蠢徒儿啊,没了师父你可怎么办?”说着就把小狐狸抱起来,轻轻给他揉散脑袋上的瘀血。
  小狐狸苦着脸告崔玄微的黑状:“师兄可蠢,他留下的都是些什么讯号啊。我都是跟着他刻下来的符号破阵寻人。可现在绕了这么一圈,除了撞得满头包,半个人影都没见着。”说着,又蹭蹭陆爹的手:“那些大树可难砍,脑袋疼,再揉揉。”
  陆天机闻言,不悦地问身后随从:“怎么回事?”
  领头的将士急忙趋马上前:“回禀大人,原本崔公子的确是在此地发出的信号。可是我们到了以后,却一个人都没有。转了一圈之后,才本来约定的记号被刻得到处都是,似乎有人在故意扰捣鬼,想将我们往歧途上引。”
  “这样啊,”陆天机像似个老神棍般叹口气,仰头闭目,掐指一算,然后就说:“罢了罢了,先回去吧。
  小狐狸有些担心的抓挠着陆天机的衣襟,说道:“师父师父,我们不管玄微师兄了吗?”小狐狸一直都是很护短的家伙。
  “不过是临济宗和尚摆出来的迷魂阵罢了。放心,你师兄死不了。”陆天机不负责任的挥挥手。
  小狐狸皱着脸,胆大包天的驳斥道:“那可不行!很明显是师兄的队伍里出了叛徒。”他仰起头,瞪着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哀求陆天机:“师父,我们再找找师兄。”
  陆天机假作犹豫,故意听了好久才点头:“可以是可以,但你就得多出点力才行。”
  小狐狸本来要点头,想到自己的满头包,转而犹豫起来:“那我再休息一下下。”边说边用爪子比出一点点的距离。
  因为是自己提出来的笨法子,所以鱼唇的小狐狸刚才真的很卖力,虽然身体被内功强化过,可是这一次,他的内力消耗实在太大。纵然要继续去当推土机,也得先恢复先前消耗的内力再说。因为自己坚持要再找找师兄,于是,小狐狸就很自觉地在自家师父的手掌里开始严肃地运功吐纳起来,打算一会儿再去继续撞树。
  可能是因为被师父捧在手心里修炼的感觉太诡异,这一次四郎很快就吐纳完毕,然后,他感觉海水在丹田里如涨潮般缓缓升起,小肚子里也有种温暖满足的感觉。
  四郎舒服的伸了个懒腰,他没有发现,在自己横冲直撞将内力耗尽之后,新产生的真元比往日更加精纯了。原型的皮毛变得漂亮不少,就连体态也……也更肥壮了些。
  刚恢复了一点,小狐狸就急急忙忙从陆爹身上跳了下去,钻入一丛深草不见了踪影。
  “大人,是否需要我们暗中保护小公子?”
  “不必。小东西厉害着呢,自尊心又强。幼年的时候,被大妖怪咬得满身是伤,其他妖怪前眼泪都不流一滴,非要找个鸟兽绝迹的地方,才肯哇哇大哭。你们暗中保护他,被他知道了,可要跟我发脾气的。”
  说是这么说,陆爹哪里放心小狐狸这样乱跑?少不得要自己放出五感来暗中紧紧跟着。
  看儿子蹦跶着跳过灌木丛,于是树丛消失了!欢快地钻过土洞,土层移了位!好奇地在树下的蘑菇上面嗅一嗅,蘑菇连土一起被刨开!傻乎乎地围着大树转一转,大树轰然而倒!仿佛很满意自己的成果,小狐狸最后跳到一颗风倒木上,回过头来得意的露出了小白牙。
  看着看着,陆天机的眼睛忽然模糊起来。小狐狸的影子和百年前青崖山上那只可怜巴巴的小奶狐重合在了一起。儿子终于长成和他娘亲一样强大又漂亮的天狐了啊。
  陆天机还记得自己当年第一次偷偷去青崖山看儿子的光景。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他一辈子也不能忘记。
  当时心爱的妻子方死,道门和妖族也因此闹得很僵,陆天机本打算去青崖山认领儿子,可是却忽然间在梦中被天道点化,得授神谕。醒来之后,便醍醐灌顶般记起了自己和儿子的真正来历,也第一次看清楚自己前面的道路有多么漫长崎岖。
  于是,本打算去接儿子在身边抚养的陆爹犹豫了。这条道路注定危险而孤寂,儿子这么小,连媳妇都没讨,他的未来应该有无限可能,而不是跟着自己一条道走到黑!
  思来想去好几天,陆天机终于决定孤身潜入妖族的领地,看一眼儿子就走。不过,若是陆爹知道儿子还没成年就被某只大怪兽圈养,再没有什么无限的可能,一定会坚决的抢了儿子就走的。
  那一天,趁着饕餮不在,陆天机悄悄来到青崖山。
  在小崽子们常出没的地方等了不久,就看到一群毛团的互相扑咬着从林间的空地上跑过去,自己儿子落在最后。
  小小一只巴掌大的狐狸,在一群幼崽里面十分显眼,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在大家一起练习捕捉山鸡兔子的时候,儿子的不合群更加明显起来。
  ——自己的狐狸儿子大概并没能继承爹娘的优良血统,似乎……似乎不太灵光的样子。不协调的四肢让它和小伙伴在一起总是显得特别笨拙。不论抓什么,都常常落空,有时候还会左腿绊右腿将自己绊倒。
  每次小狐狸吧唧一声摔倒,陆天机的心就跟着狠狠一拧。有一种失望和心疼交织的感觉。好在小狐狸一点都不娇气,每次摔倒后都飞快地爬起来,欢叫着再次冲进明显很排斥它的毛团堆里。
  孩子,你怎么不哭呢?你要是哭了,爸爸就能下定决心带你走啊……
  接着,小狐狸废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追到了一只兔子,可是立刻就有一个比他大两倍的小老虎和他挣抢起来。那小畜生真是凶啊,他咬住自己儿子的大腿,将他摔到一旁,然后一屁股坐在了那只死兔子身上。
  儿子嫩嫩的小短腿可能被咬断了,留了好多好多的血,他憋了瘪嘴,最后还是没哭,只是拖着断腿慢慢爬起来,躲开那只凶恶的小畜生,爬到一边的草丛里找了几个野果子啃。都伤成那样还不忘填饱肚子……
  陆天机为人有侠气,行事光风霁月,平素谁得罪了他,只要不是原则问题,他一贯很愿意去体谅别人的。旁人说他骂他,他也听过就忘,从不去记恨,更别说与这样小的幼崽们过不去了。
  可是,那一天,看着花皮小畜生欺负自己儿子的时候,陆天机的心里竟蓦然生发出毁天灭地般的怒火和仇恨,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将那只老虎崽子剁成肉泥……
  陆天机总算克制住杀心,只是对欺负儿子的坏小子小施惩戒。然后他就提着烤得香喷喷的肉脯,在一个杂草丛生的树洞里找到了儿子。
  小狐狸的腿已经被他自己用些不知名的草药糊住了,此时正在他那个伪装成树丛的小猪窝里沉睡。陆天机坐在那里,静静听着小狐狸的呼气声,心里紧缩成一团,生怕下一秒钟那浅浅的呼吸就会消失。
  就那样茫然无措了片刻,陆天机才忽然惊醒过来,用体内的混沌真元轻轻荡涤小狐狸那条受伤的小嫩腿,然后把肉脯轻轻放在了山洞里,转身离去——不再打那小畜生一顿,隐性儿控的怒火实在难平!
  第二日,陆爹依旧隐身在小狐狸身边保护他。却发现自己再一次看走眼了,儿子根本不是什么小白兔。这小东西焉儿坏,伤才养好,就不声不响地用自己留下的肉脯做出一个陷阱,将那日抢他兔子的小老虎吊起来打了一顿!
  真不愧是我儿子。那一刻,陆天机心中涌起的自豪感,真是浩浩汤汤,横无际涯。
  从那以后,陆天机偷看儿子上了瘾,没事便往青崖山上跑。青崖山极大,只要远离饕餮所在的区域,几乎没有妖怪能够发现他。因此,每次只要饕餮不在小狐狸身边就多了一位看不见的保护神。
  这也是四郎小时候条件辣么艰苦,几次濒临绝境,居然每每逢凶化吉的缘故了——只要小狐狸有受伤,陆爹都会偷偷去帮他疗伤。
  可是后来……
  小狐狸跑了一圈,软着腿晃晃悠悠地回来,吧唧一声倒在师父脚下一动不动得装死。这动静打断了陆爹的回忆,他蹲下身,小狐狸就跳进他怀里,摊开白肚皮不肯动弹了。
  “玄微师兄身边一定有叛徒!约定好的符号到处都是,我实在开不动路了……”小狐狸摸摸肚皮,大咧咧的要东西吃:“师父,我好饿!”
  陆天机含笑看着他,估摸他的确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内力,便笑着拿出了一粒冰晶般的东西,投喂进四郎嘴里。
  “累了吧。那就吃点东西。”
  那东西一入腹就变成一股暖流充斥着四肢百骸。好像回到母腹中一样舒适。
  半晌,四郎满足的用爪子拍拍暖呼呼的肚子,感慨道:“还是师父给的丹药最好吃。”
  陆爹用食指轻轻揉着小狐狸的白肚子,笑道:“师父对你好吧?好了,你师兄吉人自有天相,跟师父一起回去吧。”陆爹这次来的目的,根本不是寻找崔玄微,而是为了借机耗尽四郎的真元,骗它吃下另外一半狐珠。
  听了师父的话,小狐狸纵然有心继续寻找师兄,可他此时软手软脚的,到底力不从心了,只好被陆天机抱着,一行人打道回府。
  回来的路上,雾散开了些,有丝丝缕缕的阳光落在陆天机和他怀里的小狐狸身上,原本横冲直撞的风也柔和起来,温柔的撩起陆天机的长发,如黛青色的远山。长发中偶尔夹杂着一两根狐狸毛。
  阳光这样暖,风也温柔的好似母亲的手,疯跑了一天的小狐狸躺在陆天机的怀中,静静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师父忽然成了他爹,还有一个长得像华阳姑姑的娘。
  “爹。”四郎喃喃的说起了梦话。
  陆天机的手抖了一下。强忍住涌上喉头的那股热流,沉默的抱着小狐狸继续在林间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