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是蘑菇吗 第21节
  而你呢,晏方思?
  你送我糖画时,说我好看时,摸我头发时,抱我时吻我时——
  心里想的,究竟是谁呢?
  ***
  自那以后,沈歆没有回过家,索性在病房边搭了个小床将就睡。晏方思似与她存在某种默契,在她未归家的第三天派金来来送来了她的换洗衣物和许多生活品。
  会讲故事的男孩基本脱离了生命危险,但几乎下不了床,只能吃一些流质食物。她打不通三姨的电话,店也关了,除了浓郁的蜡烛熏香别无其他气味。她索性无所事事地陪在病床边,时不时给他输点妖力。他睡觉时她发呆,他醒来时也发呆。
  他近几天精神一些,半靠半坐着打趣她,“你也真是厉害。我从没见过离家出走躲在医院里的姑娘。”
  她瘪着嘴嘟囔:“我可能被讨厌了,没有地方去。”
  “你指的是那个觉得你什么都不懂的人吗?”
  她点点头,打了一个长长的嗝。丹田内因有内丹的运转而充盈着生生不息的灵气与妖力。她尚且不太适应有内丹的自己,似乎腹部有些胀气。
  也可能是因为……这颗内丹本就不是属于她的罢。
  不是她的内丹,却散发着与她相似的气味。灵力意外地贴合她的气脉走向,并不相冲。难道内丹的主人也是蘑菇吗?
  荻水的妖怪都说菌类大多朝生暮死,寿命最多三两天,蘑菇成精,世间罕有。她从未遇见与她一样的蘑菇精,但是千年前,或许更久以前,也未曾有过吗?
  她到底是谁?与内丹的主人存在什么样的联系?他与她究竟有什么样的渊源?
  晏方思通通只字未提。
  “大猪蹄子。”沈歆只得如此总结。
  “行了,”病床上的人说,“冷战要适量,当真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可不太好。”
  沈歆坐在小板凳上,皱着鼻子,苦恼地撑住下巴,“能有什么后果?最坏也不过是他不想再见到我罢了。”
  “提醒而已。”他摇了摇头,打了个哈欠,又是极困的模样,渐渐歪倒在床上。
  如此持续几日,在一个嗜睡一个发呆的反复过程中,嗜睡的人地给发呆的妖怪讲述了他所知的故事的下一篇章。他讲得断断续续,每天陷入睡眠得时间也越来越多。
  故事的后续是什么呢?
  爱人死后,妖怪花了许多年,跑遍仙家与妖界,甚至暗中联系黑市商人进行地下交易,终于找到了确保妖怪与人的结合能够诞生子嗣的方法,只不过……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什么代价?——扒皮抽筋,竭尽一身妖力,死后尸骸无处可寻。
  妖怪变成人,就可以自由地与人类孕育子嗣。妖怪得知这个秘密,怀着少女的心思在人间寻找爱人的转世。可惜晚了一点,她的爱人这一世已经度过三十年有余,早就和别人结婚,生下孩子。
  他过上了他们曾经在梦里描绘的生活,有足够花销的钱、有不大却温馨的家、有一个可爱的孩子。可是他身边的人不再是她。
  一时间,妖怪不知该是怨恨还是悲切,她几次潜入他们的房子,悄悄窥探他们的生活。可越是长久地注视他,她就越是悲从中来。
  她制造过许多次的偶遇,戴上面具以不同种面貌出现在他面前,甚至进入他的梦境企图勾起一星半点前世的回忆。可他们那点早已远去的回忆仅剩她独自拥有,即使被小心翼翼地揣在怀里,也禁不住他的忘却,就这么慢慢地凉透了。
  妖怪很清楚,他永远无法给予她如前世一般的温柔目光。
  到此处,这个故事本该走向失落的结局。但就在妖怪打算放弃这一世的时候,妻子出轨了。男人的婚姻产生了裂痕,他与妻子陷入无休止的争吵,而后分居,直到离婚。
  妖怪冰如死灰的心底重新燃起了希望,这一次,她以本来的面貌来到他面前。大约是个燥热的午后,她第一天去他经常光顾的咖啡厅上班,笨手笨脚地把一杯冰咖啡洒到了他的衣摆。
  她深知,这世间的许多男人都招架不住主动投怀送抱的柔弱女人,更无法抵制美人在怀,略微仰头时露出的羞怯笑容。她拥有常人不及的美貌,也富有蛊惑人心的本事,但……她不愿意以妖力干涉一份感情。
  那杯弄脏了他西装的咖啡让他们产生交集,她以歉意为借口,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如她所愿,他们相爱了。
  妖怪想,兜兜转转,这一世,他们还是在一起了。
  于是她又一次联系了妖界的黑市商人,放弃为妖的身份,以一身妖力做交换,将这副身子变成人类。可她变成人类后,男人身边却有了别的女人。
  她能如何?妖力尽失,她再无别的方法。挽留被当作是纠缠不休,眼泪被当作博取同情的工具,早在妻子出轨那会儿,他就无法再相信女人了。
  她亲手将这份残酷置于跟前,就应当承担该有的后果。
  人会经历生老病死,更何况一副饱受锉磨的身躯。
  病来如山倒,她唯一能做的,不过是把自己一身毛皮寄过去,看他盖在双膝,让从前属于她的一部分留在他身边,希望来年冬日可以再为他挡去一点风寒。
  结局是沈歆早前就从另一位的口中听到的,她为故事中的妖怪唏嘘不已,也为讲述故事的一妖一人感到遗憾。
  ***
  金来来第三次出现在医院里,为她送来换洗衣物时交给她两样东西。一样是她先前拜托三姨打的项链,另一样则是她见三姨佩戴过的蓝色耳钉。
  沈歆不解,将耳钉展在手心,问金来来:“三姨说了什么?”
  金来来摇头,“她说你会懂,如果此时不懂,过些时日便也懂得了。”她犹豫片刻,遥指着病房内戴着氧气面罩昏睡的男孩,“蘑菇,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妖力的滋养对他来说基本上没什么效果了,鬼差快要来了……”
  沈歆淡淡地点头,把金来来送出医院。
  这段时间很多人对她说过“他时日无多了”,包括病房里的男孩自己。他总是会以扯家常的口吻对她说:“我活不了几天啦,要是我死了,你还有什么借口呆在医院里呢?”
  她说:“你不要乱说。”
  他缓缓眨两下眼睛,“我猜,你那位‘觉得你不懂很多事的人’应该快来接你了吧。”
  她不想提及关于晏方思的话题,只问他:“你有什么愿望吗?”
  “没有啦,谢谢你陪我到最后。”
  果然,他到死都没有提过三姨,却偶尔在饱受病痛折磨的梦里呼唤她的名字。
  “玉枝,玉枝,玉枝。”
  柳亭亭的故事结束于四个月前的严冬。
  柳玉枝的故事却仍是未完待续的状态。
  沈歆握着她细心包好的一对蓝色耳钉,目送身着白大褂的医生揭开不再蒙有白汽的面罩,拔掉了男孩身上的所有管子。头戴高帽、身穿黑衣的鬼差同她打了个照面,领着不会再开口讲述故事的亡灵走出病房。
  她握着耳钉轻声问:“你爱她吗?”
  亡灵不语,唯有掌心的耳钉发出微弱的蓝色光芒。
  第29章 谜面
  医院常有鬼差出没。起初沈歆时常望着走廊提心吊胆,生怕哪里一个鬼差不打一声招呼就把人给提了去,可经过几天的折磨,她竟可以平静地注视他们来来去去,甚至还能面不改色地与病床上的人谈天说笑。
  逗留在医院的几日纵然短暂,却也足够让她窥见爱的一种面貌。原来这世上有飞蛾扑火的爱,也有缄口不言的爱。
  鬼差带领病房男孩的亡灵愈行愈远。沈歆停留在原地,目送他们消失在阴阳相间的薄暮中,摸了把眼角,手心依然干燥。
  遗憾的是三姨一次也没有出现在医院里。可又有一点十分奇怪——不见三姨人影的病房里,却时常飘荡着丝丝缕缕的三姨的气味。
  终于,医院里也不再是沈歆的容身之所,她忽然很想念师父,也很想念……也许已经讨厌她的那个妖怪。
  近四天没见到他了。这四天里,她只能通过听故事和发呆让自己的大脑放空,否则脑海里就会一直一直地浮现那个场景,那个吻。被他啃咬破皮的嘴唇到现在还会隐约刺痛,莫名的惶恐在她心上乱撞,她不敢去细想,那一下究竟包含了什么样的情感。
  她捂着脑袋蹲在墙根处,心里乱极了。等反应过来时头发早被她薅得一团糟,东一簇西一簇地支在脑门上,像一颗蔫了的海胆。她动了下身体,忽地撞到什么,被吓一大跳,差点从地上弹起来,碍于腿脚蹲得酸痛,便没能够。
  身旁蹲了个跟她一模一样姿势的家伙,正是她心心念念的大妖怪。
  她斜乜着他的同时,他也刚好在瞄她,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一撞,触电似地移开了。
  先移开眼的是沈歆,触及他的目光,嘴唇上的小伤口在此刻鲜明地疼痛起来,疼而痒,痒而热。她觉得自己此时一定特别丑,挪远了点,再度把脑袋埋进臂弯,不去看他。
  他凑过来,拿肩膀撞了撞她。
  她心想,他果然是讨厌自己了,连动作都比以前粗俗许多。
  没等到她的回应,他小幅往她的方向移了几步,但没碰到她。犹豫再三,他兀自开口:“沈歆,我回去思索许久,才发现你早就不愿叫我‘相公’了。”
  她一怔,听闻他有些落寞的语气,“我日日追根究底要从你口中听到的那些喜欢都不是虚情假意,只是你认为我素来与你玩笑惯了,并不当真罢了。如今说来也无意义,我只盼你喜乐安平、得偿所愿。相公一说,你权当听个玩笑揭过,好吗?”
  身畔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似要起身。沈歆望过来,对上他沉黑的双眸。
  他的眼睛有如浸入深水,漩涡与暗流在潭底翻卷,却几乎不见表面的细小波澜,“说到底,我也不能阻止你爱上谁。你有了心上人,已是朝你向往的人间迈出一大步,这很好。只是我一想起今后会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将不是我,颇有些遗憾罢了。”
  他静默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欲要多说些什么,可终究忍住,咽了回去。他沿着墙壁站起来,手掌落在她头顶心,替她抚平了几撮高高翘起的头发。
  指尖绕了一绺乌发,他欲抬手,却被她揪住袖口。
  她没仰头,维持着方才低垂着脑袋的姿势,闷声问:“你是讨厌我了吗?”
  他语调温柔:“我怎么会讨厌你?”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能做那个人?”
  他没明白。
  “你来做那个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人,不可以吗?”
  他一时无言,不知涌上心头对是惊愕还是欣喜,“我……”
  “你真的好奇怪呀。”她拉着他的袖口借力站起身,低着头向他靠近几分,“你口口声声要我叫你相公,但又不拿我当你的妻子看待。我如今已经懂得人间的夫妻是如何相处,并不是当初你我那般。”
  “沈歆。”
  “我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你不要总是拿我当个毛没长齐的小妖怪。晏方思,你对我充其量也就是‘喜欢’而已,并不是爱,为什么要去在意我爱谁,我今后身边陪着的会是谁?”
  “沈歆,别哭。”他捉住她冰冷对指尖,握在掌心最暖的部分,一手去擦拭她将要盈出眼眶的泪花,“我活了三千多岁,从来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是爱。”
  他略微俯身,抵着她的鼻尖蹭了蹭,若即若离,“我怕给你的不够好,不敢给。我能打包票给你的,唯有长久的陪伴。世人言,在这凡尘,除了父母子女,就只有夫妻能够长久地相依相伴。我做不了你的父母,做你的男人却是绰绰有余。”
  ——原来真的只是陪伴而已。
  她惶然无措地吸了吸鼻子。
  晏方思辨不清她的悲喜,试探性问:“我们回家,好吗?”像是害怕她不答应,他急切地又加了一句,“我做那个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人,可以吗?”
  但你并不爱我。
  沈歆想,愧疚也好,责任感也好,都不是爱。陪伴也并非爱。
  她在心里反问自己:“我是爱他的,对吗?”
  她仍然无法回答。
  想来想去,她又有什么资格指责他?在事关爱的层面上,他们都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有比谁更厉害。
  那么,回家吧。
  ——如果没有爱,陪伴也是好的。
  这是素未谋面的二姨告诉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