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节
  “你是哪个院的?”盯凝的目光类似一种无言的审视,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
  “中院藏书阁。”临霜回答。
  “多大了?”
  “十二。”
  “你可会写字?”
  “奴婢略通一二。”
  言罢只见掌事嬷嬷撩下了笔,静静将一笔一纸推到她面前。
  临霜立即会意,乖觉地颔了下首,执起笔,在宣纸上书写下几个字。
  ——临霜傲骨。
  十分齐整的几个字,落在雪白的纸笺上,简淡而清秀,乍一望去,仿似几朵落雪的墨梅。
  掌事嬷嬷看了一眼,再抬头看她时,神色未变,目光中已有了些许赞赏之色,“簮花小楷?”
  临霜微笑,谦逊一礼,道:“让嬷嬷见笑。”
  掌事嬷嬷淡笑,侧首命令身侧的丫头,“把她记下来吧。”
  “是。”
  临霜心中顿时一喜,“谢嬷嬷!”
  就在这时,阁苑的门口处忽地传来一阵骚动。
  那声音本是极细微的,却如一场极速弥漫的瘟疫,短时间内感染了所有人,一阵讶然过后,人群又倏地诡异地静下来。
  慢慢的,队列忽然无声让开了一条道路,现出了那个惊起骚动的来源——
  一侧的巧慧正与阿圆还在聊着天,落在苑门口的眼睛徒然睁的大了,伸手抓住了阿圆的衣袖,“阿、阿圆……”
  “嗯?”
  她迟缓地抬起手,指住一个方向,讷讷道:“那人……她来了……”
  阿圆愣了愣。
  人群散开,而后一道身影逐渐从人群后步进来——
  那女孩一身藕色装裙,身型纤纤,倨傲而淡然。她年纪看着并不大,却已生得十分高挑,皮肤雪白,墨发似瀑,狭长的眸微挑,流盼间清波微转,已透出了些许妩媚少女般的姿态。
  随着她的出现,四下的景象都似瞬间黯淡了。整个院内唯有她一人,是为众目的焦点。
  见众人已为她让了路,她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人群行至最前,向着掌事嬷嬷屈身一礼。
  “陈嬷嬷。”
  “哎呀,锦心姑娘。”陈嬷嬷立刻起身,仔细望了她一番,上前执住了她的手,“姑娘怎的到文嘉阁来了?”
  一旁的临霜怔了一怔,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了锦心身上,悄悄向旁侧了几步。
  锦心轻笑,道:“上次匆忙,托嬷嬷替我留一择选名额,我一直想着该亲自过来一趟。但紫竹苑这两日事杂,一直未得空闲,这才趁着今日午休过来。”
  陈嬷嬷闻言却笑了,“哎呦,姑娘这是信不过我呢。姑娘放心罢!姑娘的名儿,早再姑娘承托的时候便报上了,我这边都记着。”
  说着她绕回桌前,随手挥开那一摞名帖,从最下方取出一个锦盒,打开,将其中的折帖递到锦心面前,“姑娘看看。”
  锦心依言打开来,仔细看了一番,确认无误,阖实了交还给陈嬷嬷,“有劳嬷嬷了,还费心替锦心记着这些,锦心谢过嬷嬷。”
  陈嬷嬷笑笑,“姑娘这说的是什么话,跟我还客气什么!”
  锦心淡笑,微一颔首,举止娴雅得体,道:“既然如此,锦心便不扰嬷嬷了。紫竹苑尚还有事,锦心便先回了,改日再来拜会嬷嬷。”
  “好,好。”陈嬷嬷会心地应了两声。
  就在锦心即将转身离去的时候,目光无意一瞥,落在桌上,望见那一张落了簪花小楷的纸笺。她视线停了几秒,顿了顿,然后,忽然抬起头——
  她望向临霜。
  临霜的心口一跳。
  她感受到她这一线目光,没什么情绪的视线淡淡冷冷,虽并无什么敌意,却无端令她有些发瘆。两人的视线在半空相击,停了片晌,临霜最先垂下了眸,螓首微颔向她一礼。
  又停了几秒,锦心也向她颔首,很快启步离开了。
  望着锦心径步行去的背影,临霜的心头不禁开始发赘,胸口似被巨石压住了,沉甸甸的,令她的呼吸都有些沉重起来。
  看样子……这一次的择试,不会那么简单。
  第25章 自卑
  夜凉如水,小林之内静谧安然,唯有风过树叶沙沙之音。
  阿圆一股气从远处跑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靠着树干坐下,胡乱蹭去额上的汗珠,一把接过秋杏递来的水袋,咕嘟咕嘟地大口饮下去。
  “怎么样怎么样?”已等了许久的秋杏立即凑上来,一脸急切地追问。
  “我都打听清楚了!”粗咧咧抹了一下嘴,阿园道:“今天的那个姑娘,是紫竹苑的一等掌事婢女,叫方锦心!”
  “方锦心?”
  “嗯。”阿圆点头,盘起腿开始做解说,“她是老夫人身边那个大嬷嬷,问蓉嬷嬷的女儿,是公府的家生子!她爹是公府南院的方管院。好像她自小就被老夫人分在紫竹苑,待了几年了,慢慢成了紫竹苑的掌事。三少爷身边没有贴身大婢女,所以她虽然不能入内苑侍候,但也是紫竹苑里位次最高的,加上三少爷身份的原因,所以府里对她,都还是很尊敬的!”
  秋杏愣了愣,疑问,“那她已在紫竹苑内了,又为何要去选三少爷的侍读?侍读不过也是一等,反而还要听从掌事的吩咐。”
  “不知道。”阿圆显然也大为不解,摇了摇头,“但这一回,东院那边都传言这个方锦心是最可能选上的。听说这也是老夫人的意思,因为她还没入紫竹苑前,是跟着西院的二小姐一块儿的,所以琴棋书画也都有跟着学。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问蓉,老夫人顶喜欢她!所以一开始也是想着让她做三少爷的侍读,才把她分到紫竹苑。结果三少爷不喜丫头侍奉,时间一久,也就这么拖延下来了。”
  秋杏郁闷了,侧头望了一眼临霜,嗤之以鼻,道:“切!要我看,三少爷肯定不喜欢她!不然她都在紫竹苑那么久了,为什么不早安排她侍读?反而要花工夫弄现在这么大的阵仗!”
  “谁说不是呢。”阿圆也跟着赞成,“巧慧她们也是这么说的!她们也不喜那个锦心,说她不过一个家生子,读过些书,长得也还好,就傲得眼睛都几乎长在了头顶上!不过这一次,我倒误打误撞听到了点别的,说来也是稀奇。”
  “什么什么?”秋杏好奇地凑近了些。
  向前挪了挪,阿圆声音很低,“我听说啊,那个锦心,好像和锦瑜有点联系,貌似是她亲妹妹!”
  “啊?”秋杏惊了一下,仔细寻思,不可思议,“怎么可能?虽然她们名字里都嵌着‘锦’,但我记得锦瑜姓王,也不是家生子,怎么可能是那个锦心的亲姐?”
  “我也是听说的。”阿圆道:“据说是因为有人亲耳听见过锦瑜向着问蓉叫娘,所以才有这个传闻,但是问蓉嬷嬷和锦心都没承认过,锦瑜也从没说过,所以这事儿传的人还不多,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秋杏摇了摇头。
  左右这与择选的事宜无关,她也懒得去测想。偏头见临霜一直垂眸沉默,面庞闷闷,心中不由一软,悄悄握住了她的手。
  “临霜,你放心吧。那个锦心,看着好像很厉害,但就像我说的,若是三少爷真有心让她做自己的侍读,又何必等到现在?要我看,你比她可漂亮多了!还会写那么的好看的字,你一定比她强的!安心。”
  “就是啊!”阿圆也在一旁帮腔。绕到她的另一侧,也兀自劝慰了半晌。
  临霜一直不曾说话。
  令秋杏阿圆所不知道的却是,她所郁闷的却非是对此次择选的担忧,而是打从心里所涌溢的自惭与羞愧。
  她忘不了那个女孩的模样,自信从容,清丽倨傲,仿似一颗耀眼的明珠,只是默默站着,便可生自己出光来,夺去所有人的瞩目。
  以前她从不觉得自己与旁人有很大的差距,也知道每个人的出身家世都不尽相同,起点定然也是不同的。然而她深深觉得,即便自己再怎般低微,通过努力,终有一日可改变这一切。直到,看到了那个女孩子。
  与她相及,她感到自己仿若一粒小小尘埃,在她的光耀下更加渺茫。
  不觉的,她的脑海逐渐浮现起那个少年,面庞沧峻,眼瞳疏凉,即便她距他那般近,却仍觉他离得很远很远,远到她看不透他目光中的情绪,听不出他的话语,甚至无法确定他的喜怒。他似乎永远恁般疏远高贵,于她而言,峰巅般高不可攀。
  直到这一刻,她恍惚才发觉,或许只有那女孩,才能配侍候在他身侧。
  ·
  第二日黄昏,阿圆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
  消息是从文嘉阁巧慧的口中翘来的,是此次选试的内容与规则,虽还未最终确定,但已八.九不离十。此次择选共召了公府内上百的婢女,共分四选,虽然最终的人选是由三少爷自己来决定,但前几选的筛别,却是由老夫人与长公主进行监选的。
  选试共分五项,分别为诗词、棋艺、书画、点茶及乐律,时间初定于下月初五,地点就设在东院之内。为了公平,届时长公主会将这批参选的婢女独辟于一个空苑内,现场命题,再在规定的时间内令她们进行发挥。五项选试分三日进行,前两日先行诗棋书茶的选试,每项各半天,择试后现场出榜,只有榜上有名者,方才能入下一场择选。
  侍读婢女与普通的侍婢是不同的。
  梁朝自开国起,倡导国民读书的风气便极重,梁朝皇家以文治国,向爱贤才俊杰之辈。为了可令那些世家贵族子弟勤学务礼,梁太.祖皇帝还特意自京州城内举办太学与女学,命朝中各世家子女进修学识。一开始,这些世家子弟身随的也只是些小厮书童,可却不乏一些自幼娇养的少爷公子,一向习惯了丫头服侍,又不满男童的粗心大意,便令婢女跟随进学,这一举慢慢得人效仿,逐渐便转化为了侍读婢女,伴随主人进学下学,既是监守公子小姐进学,又可更方便得随侍。
  以往自府苑内贴身侍奉的奴婢,仅需司好其职,尽心尽力,将家主的生活起居侍候适意便可,可侍读的条件却更为苛刻些,除却可贴身侍候起居,还要明懂书文写字,偶时遇见些愚笨鸠拙者,下学后还要为侍主答疑解难。此前在宫学尚不完善时,一些自宫学任教的傅者不敢擅惹这些娇女贵子,故在其犯错时,便以侍读为主代罚,直到后来太.祖皇帝知晓,下敕不允侍读书童代苛之举,方才消改了这股风气。
  其实侍读婢女虽说难任,但在公府,以往为少爷小姐的侍读择选中,都不过随意挑选几个会读文写字,相貌端正的丫头便是了,无需这般兴师动众。虽说在其他一些人家,条件优胜些的侍读甚可作为家主之师,但毕竟修行学问当在个人,也无人会将学问优劣与否挂在侍读的身上。但沈长歌却与旁人不同。整个帝都城内无人不晓,定国公府的嫡孙沈长歌虽年方十五,但却天资超群,才兼文雅,其才学便是连梁帝皆赞赏有加,甚以“五陵才子”之名冠之。
  这般一位不凡少年,想大兴干戈择一才貌双绝的丫头作己侍读,仔细想来,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
  细听着阿圆叙说完择选规则,临霜一直若有所思。
  此次择试的五项中,她有长项,却也有弱端。选试的第一天要核考诗词与书画,诗词自不必说,是她最为擅长的部分,以前在小村时,那花白胡子的教书先生最喜吟诗,常常与他们作诗对韵,设题猜字。她读的书文虽少,但在普通女子中已算良多,无论命题还是限韵,她都可做到信手捏来,倒不必过于忧心。
  书画中作画是她的短板,好在此次所定的规则,是书与画只需二择一即可。她对自己的书法还算有信心,除却簪花楷体,爹爹还教过她其他数种字体。爹爹说过,字如其人,为了令她可练就一手漂亮的字,他经常择捡些整块的灰石砖,命她用沾了水的毛笔在砖上练字。她尚还记得,曾有一枚方砖被她用来日复一日的练习,水渗透了砖石,逐渐将整块转都腐蚀得空了,被她不慎落地摔了个粉碎。
  棋艺她并不深谙,但也非不曾接触过。曾经爹爹交过她们兄妹二人一些,虽下的不算多好,但到底中规中矩,同一般人还是可以制衡上个把时辰。点茶是她自入府后由红玉教授的,她虽不知自己的技术如何,但也曾数次得到过红玉的夸赞,想来也不难过关。
  唯一令她棘手的……
  “乐律?”秋杏明显也诧住了,凝疑了一瞬,蹙眉,“怎么还会有乐律?”
  “我也不知道。”阿圆摇了摇头,“但是巧慧确是亲口这么说的,说是不限乐器与乐曲,但是一定要奏一曲,而且还是最后一天,是终试。”
  秋杏无语了,想了片刻还是不能理解,诧异道:“我从来都没有接触过乐律。”
  “我也是。”阿圆跟着点头。她们皆是自小贫苦的民女,平时的生活起居都是艰难的,又怎会接触到这些花月风雅的兴事?
  秋杏心中不免有些担忧,“临霜……你可会什么乐器之类?”
  临霜没有说话,只是平静抬起头,默默望了她一眼。
  便是那一眼,秋杏立即知道,自己的担忧成真了。
  “那可怎么办?”秋杏忍不住有些急了,若是会而不精便也罢了,偏偏临霜是完全不会的。况且终试还要与长公主与老夫人临面,若届时无法献演,岂不是只有眼睁睁被裁汰的份。
  阿圆显然也是气愤的,“要我说啊,这就是长公主和老夫人刻意给那个锦心放水!我可听说,那个锦心琴弹得可好了,像我们这种奴婢有几个是学过乐律的?还不是——”
  她话未说完,秋杏已飞快撞了下她的肩,又急戾白了她一眼。
  阿圆立即怏怏住了嘴。
  静了片晌,阿圆重新开口,“临霜啊……你别担心,我们一定可以想出办法的!而且现在具体怎样还不知道呢,说不定过两天,老夫人就取消了这一项……”
  “阿圆。”临霜的眉目微动,凝思少顷,静静抬起眸,“你方才说,无论什么乐器,只要可奏一曲,就可以,对吗?”
  不知她想要做什么,阿圆迟疑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