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节
  水井边长满了青苔,时光把她以前常坐的那张小木椅也磨旧了,它被遗忘在角落里,像个垂垂老矣的长者。顾影自怜。
  萤火虫在庭院里飞来飞去。
  “进去吧。”程遇风在身后说。
  陈年点点头。
  越往里走,陈旧沉闷的气息越重,陈年站在客厅中央,视线贪恋地朝四处看。
  程遇风把东西放下,捋起衬衫袖子,拿了盆子去外面打水,接下来两人分工合作,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把客厅和陈年的房间清理了一遍。
  时间来到十点整。
  程遇风准备去镇上宾馆下榻一宿。他从来不是会在乎世俗眼光的人,但也深知人言可畏的道理,桃源镇本就不大,消息传播速度很是可观,一个还在上学的女生公然带着男人回家里过夜,流传过程中说不定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添油加醋,别人会怎么看陈年?
  他不得不为她考虑。
  “我手机不关机,有什么事随时打电话,”程遇风把她颊边散落的头发夹回耳后,很自然地捏了捏她耳朵,“一个人睡,不会害怕吧。”
  当然不会。
  陈年撇撇嘴,她才没有那么胆小。
  “乖。”他亲了亲她鼻尖。
  “那你到了给我发条信息。”陈年妥协了,她看看门外苍茫的夜色,“巷子很复杂的,你会不会迷路啊,要不我送你到巷口吧。”
  不过,他方向感很好,就算导航失效,开着飞机在天上都不会迷路,这小巷怎么能难得倒他呢?
  “嗯。”男人的声音很轻柔,透着愉悦,“到时还要我再把你送回来?”
  “好了。”他哄孩子似的轻拍她后背,“我走了,记得把门锁好。明天见。”
  陈年站在原地,目送着男人颀长挺拔的背影走进夜色,渐行渐远,进了小巷后,眨眼就不见了。
  她抬起头。
  夜空上,藏在云层后的月亮偷偷露出了半边脸,不一会儿后就整个都露了出来,清辉满天,是满月。
  她和程遇风的一场相遇,就像从深巷里出来,无意中撞见了一轮月亮。
  程遇风一路踏着月色走出小巷,兜里手机“叮”的一声,他掏出来一看,沉静的目光变得比天上月还要柔和。
  陈年之于他,又意味着什么?
  这个问题只有程遇风知道答案。
  她是太阳,是月光之源,永远的炽热光亮,越过晴空之下的乌云,落入他寂静暗淡的生命,温柔照耀。
  第68章 第六十八坛花雕
  陈年一夜无梦到天明, 她是被阵阵清脆悦耳的鸟声吵醒的,睁开眼就看到窗台上停了一双燕子, 正啾啾啾欢快叫着踱来踱去。
  清晨的阳光把它们线条优美的身影印在蚊帐上,陈年默默欣赏了一会儿,注意力又被一只牵着白丝挂在半空的蜘蛛吸引过去,视线往上,只见昨晚清理干净的天花板上又多了一个蜘蛛网,看来是小家伙连夜赶工织出来的。
  她坐起来, 睡裙下两条纤细笔直的腿在床沿悬空晃了两下,一只脚刚钻进拖鞋,“啪”一声,脚边突降一只壁虎, 大概摔晕了, 蒙了几秒后才有动静,一溜烟儿地不知蹿到哪个角落去了。
  看来她不在的这段日子里, 这个只有十平方米的小房间, 已成为了自然生灵们的乐土, 它们以自己的呼吸和活力, 为老旧房子注入了新的生机。
  陈年穿好鞋子,拿了杯子牙刷出去,打上来半桶混着新鲜落叶的井水,身体很自然地自动去执行以往的习惯, 她几乎都无需大脑思考就在水井边蹲了下来。
  井水很清凉, 刷好牙后, 陈年掬起一捧轻泼在脸上,凉意铺面,说不出的舒服,她把手也放进去泡,水下,手指根根白皙如葱段,指甲也泛着浅浅的粉,好看极了。
  自恋了几分钟后,陈年用毛巾擦干脸和手,重新进屋,她刚换好衣服,门外就传来敲门声。
  她以为是程遇风,跑出去开门,门打开才发现外面站着的是路吉祥,她满脸的笑容收敛几分,有些拘谨地喊了声“舅舅”。
  路吉祥神色也十分不自然,“我、我昨晚……看到你屋里亮了灯,知道你……回来了,”他慢吞吞地甚至有些结巴地说着,“今天是你妈妈的忌日,我就想着……是该回来了……”
  找不到别的话题,他把手里提着的袋子递给陈年,“这是家里母鸡生的蛋,你、你拿去吃,补补身体。”
  路吉祥或许想到她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了,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脸上不由得显现出几分羞愧之色,不安地看了她一眼,搓搓双手,“小东西而已,你别嫌弃就好。”
  “以前的事,是我们不对。一直没有机会跟你说句对不起……”
  陈年看着舅舅伛偻的身子,以及透着这个年纪少见的沧桑和颓败的眼神,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伸出手去把袋子接过来,“谢谢舅舅。”
  手上一空的刹那,路吉祥紧绷的肩线明显松了下来。
  “您……和舅妈现在怎么样了?”
  “还不是那样,”路吉祥苦笑,“凑合着过呗。”
  一个人老珠黄脾气暴躁丧失生育能力,一个懦弱无能逆来顺受还残疾,以前总说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现在看起来倒是天生一对。
  自从生儿子的梦破灭后,苗凤花安分了不少,深居简出,日升月落,她喂鸡浇菜发呆睡觉,也不出去嚼人舌根、寻衅滋事了,连邻居家的鸡闯进来,她都能跟没看到似的走过去。
  被她娘家兄弟绑去山里狠狠教训了一顿,路吉祥原本坚定着要拼个鱼死网破、誓死要离婚的心土崩瓦解,想着以后的日子也没盼头了,那就随便过吧。
  毕竟一场夫妻,同吃同住朝夕相处近二十年,反正想找第二春是不可能的,索性继续一起过,年纪越大越孤独,有个人陪着说说话也是好的。
  良久后,路吉祥也问,依然是那副低声下气的语气,“你外婆也好吧。”
  “嗯。”陈年笑了笑,“挺好的。”
  “那就好。”
  至此无话。
  路吉祥挠挠发白的头发,“那……我先回去了。”
  “好。”
  路吉祥转身走了,陈年这才发现他竟然是瘸着一条腿的,铺满日光的小路上,那道一瘸一拐的身影越来越小,她倚门呆立着,沉思许久。
  刚刚居然忘了请他进来坐坐。
  七点半,程遇风提着早餐过来了,陈年也煮好了两颗白水蛋,两人面对面坐着吃早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程遇风把鸡蛋剥好放在她前面的碗里,见她勺子停在半空,他出声问:“想什么?”
  陈年想到了自己十八岁生日的第二天,她和程遇风就是在这个地方,坐的也是相同的位置,当时他跟她说,如果你二十岁以后,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觉得还有必要跟我谈谈的话,那我们就好好谈谈。
  现在她刚好二十岁了,而他们的关系已经提前一年确立下来。
  “我在想,”陈年露出清浅笑容,粉嫩小脸在晨光里格外动人,“两年前我就非常确定自己想要什么了。”
  她想要的,从始至终,只有他。
  程遇风从她柔软的眼神中读出了答案,一颗心被熨帖着又暖又满,两年前他不知道自己会这样喜欢甚至深爱这个小姑娘,当她那样努力,光芒万丈地朝他走来,他想告诉她,其实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沦陷……
  具体说不出是什么时候,只知发觉时已深陷。
  程遇风握着她的手,低声道,“我非常确定自己将来想要什么。”
  陈年的心砰砰跳。
  阳光渐渐浮起了温度,两人相视一笑,眼中俱是抹不开的浓情蜜意。
  吃过早餐后,陈年提着木篮和程遇风出门了。
  前两天刚下过一场暴雨,树枝横七竖八挡在路间,泥土酥软,上山的路不太好走,他们多花了点时间才来到墓地。
  由于气候湿热,清明节刚扫过的墓地上又新添了绿意,陈年在路如意墓前缓缓蹲下,把野生的花草清理干净,用湿巾擦过手后,她从木篮里拿出了几样妈妈生前喜欢吃的点心摆上去。
  她又将一束路上摘来的还滚着露珠的野白菊放在旁边,在心里无声说:“妈妈,年年来看您了。”
  “妈妈,正式跟您介绍一下,这是年年的男朋友,也是您……未来的女婿,您一定要好好看看哦。”
  “妈妈,年年一切都好……”
  程遇风也在看照片上微微笑着的路如意,他其实和她只有两面之缘,印象中她非常的清瘦,为人也很和善,说话总轻声细语的。
  她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人,同时也是一个伟大得令人钦佩的母亲。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他郑重地做出承诺:“您放心吧,以后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陈年轻抚着墓碑上当初自己亲手刻下的、在经历无数风吹雨打后已有些褪色的字,“妈妈,我知道您不需要我说谢谢。”
  “可您对年年这么这么的好,年年却再也没有机会为您尽孝,报答您的恩情,”眼泪大颗大颗蹦跳出来,她哽咽得语不成声,“妈妈,谢谢您啊……”
  陈年不相信有来生,就算有,她也不是她,妈妈也不是妈妈了,两人只有这辈子的母女缘分,断了就永远断了。
  程遇风从后面轻揽住她肩膀,她趴在他胸口,淋漓尽致地哭了一场,他柔声抚慰她的情绪,“有我在,我会一直在。”
  陈年把他抱得更紧了。
  程遇风的衬衫被她哭得湿了一片,她平时都是以笑意盈盈的模样示人,好像从来没有烦恼和悲伤,只有他知道,她脆弱起来,有多么的令人怜惜和心疼。
  “我、我不想哭的,”陈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眼眶红红,抽抽噎噎地说,“我只是……忍不住。”
  放在心底最深处去怀念的人,眼下触景伤情,往事种种齐齐浮现,她就一下失控了。
  “我知道。”
  程遇风一直知道的,她是个重情善良的女孩子,别人对她一分好,她能回馈一百分,养母路如意间接给了她一场新生,像亲生女儿一样地去疼爱,最后还留下了一份无法弥补的遗憾……
  “我答应过妈妈以后都不会再哭的。”
  程遇风帮她擦去脸上的泪,“今天是个特殊日子,你妈妈会谅解的。”
  “真的会有另一个世界吗?”所有离开的人都在那儿,等着其他亲人在世间寿终后过去团聚?
  “我不知道,”程遇风也想起了和自己缘分浅薄的父母,声音低而涩,“但是,我愿意相信它的存在。”
  他顿了一会儿又说:“年年,你要做的是把你妈妈这份无私的善意继承下去,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更多的人,这就是你报答你妈妈的最好方式。”
  你可以从中收获快乐,明白活着的真正意义,脚下的路也会越走越踏实越明亮。
  阳光照得白菊花瓣上的露珠熠熠发光。
  陈年把手扣进他指间,眸底水光蒙蒙,“你会陪我一起走吗?”
  “会。”程遇风说,“我会。”
  第69章 第六十九坛花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