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养祸水 第34节
  另一面花做的玉貌则在红烛纱幔之间,娇娇怯怯地凤眼横波,把面前这位梦里走来的郎君媚孜孜瞟着,那眼风,只在欲说还羞之间。
  仇九晋搁下挑盖头的秤杆,却觉索然无味。闹了一日,到这花好月圆的功夫,他才回过神,今日这出金童玉女的大戏,是他做的小生。
  他旋回案上,倒了盅酒衔在唇边把帐里佳人睨一眼,杯中酒悠悠,难洗今朝愁。那床上坐着个纸糊的美人,还是个恶毒的美人。
  他搁下盅踅入屏后解衣裳。玉台只当他在宽衣解带,心里又慌又喜。不想他又衣冠整齐地穿着一身青黛常服出来,把手随意扬一扬,“你先睡,我眼前还有点事,不必等我。”
  只把她的心从虚飘飘的云端跌入尘泥,女儿家,又不好开口留他,只得问:“这样暗了,你纵有要紧事,这会也瞧不清看不明的,明日再办不行么?”
  仇九晋始终记得她使人打箫娘的事情,新郁旧恨涌上心头,扯了唇角冷笑了下,“不干你的事。”
  片刻人去楼空,玉台一口气堵在心头,又怕招人笑话,不敢声嚷,只悄悄把贴身丫头叫进门卸妆睡下不题。
  按说仇九晋使小厮套了车,故意洞房花烛夜将玉台冷在那里。不单是今夜,他预备往后一辈子都将她冷在那里,让她随着光阴,枯死一切天真的期盼,成为他母亲那样一具麻木的空壳。
  他欹在车壁上笑了,泄尽一身力,深更半夜回到听松园来,慌得丫头们点灯瀹茶要伺候夜宵。
  他摆手不要,钻进卧房,见箫娘在铺上睡着,走去把帐挂在银勾上笑,“听见我回来,你也不起身?”
  箫娘惊坐起来,难以置信地揉眼睛,“我恍惚是听见软玉在招呼谁,还当是做梦呢。怪了!你今日做新郎官,怎的又跑到这里来?!”
  他落在床沿上笑了下,“瞧见那辛玉台,就想起她上回打你的事,心里窝着火,哪还有那心神与她睡觉?我往你这里来,气死她!”
  两侧银釭新燃,照着箫娘乍惊乍喜的脸色,“她就没留你?”
  “大约闺秀小姐,拉不下这个脸面,只留了一句,我没依她。”
  箫娘想想就痛快,软拳头把床铺砸了一下。仇九晋见她笑得高兴,心里倏就添了几分不自在,靠在床架子上往里头睨她,“你是为我抛下她高兴呢,还是为我过来了高兴?”
  她渐渐敛了笑,睐他一眼,“你这人真是没意思,来都来了,又问什么?”
  万籁无声,仇九晋脑子里轰闹了一天,此刻静下来,回首白天风光无限的一切,就有些伤怀,“小箫儿,我真是不想成这个亲。今日骑在马上,叫人摆弄来摆弄去,我都不是我自己了。”
  箫娘打着哈欠,不以为意,“做新郎官还不高兴?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向来不是你们男人的得意时?”
  或许是白日劳累,在这软绵绵的夜,仇九晋隽雅的脸露尽疲惫。他把脑袋靠在架子床的屏罩上,轻轻叹息,“只有跟你一起我才觉得意,我仍是我,能为自己做主,也能为你做主。”
  可是箫娘已经把她的喜怒哀乐与心跳交给另一个人主宰了。她忽然心虚,越心虚就越想逃,“你这话说得没道理,堂堂县尊大人,又是那样的家世,怎么就不能自己做主了?你都不能做主,那我就该着任人摆布了。”
  仇九晋拉着她往床沿缩过来,两个并排坐着,这架势,显然是要谈些彼此都避忌的话题了。
  他瞩目着箫娘,她穿着绛紫的鲛绡寝衣,髻发睡得凌乱,惺忪地下坠,像她这个人,好像什么都在意,又什么都不在意。
  他看了一会儿,将她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温柔地摩挲她的耳垂,笑了下,撕破他往常竭力在遮掩的真相,“你懂的,只是装不懂。我有什么呢?我连自己的婚姻都不能做主,我只是个傀儡,外祖父的、父亲的、母亲的、整个仇家的……倘或我能做主,我就要娶你……”
  说到此节,那笑渐有些功败垂成,“不晓得你还愿不愿意嫁给我?”
  箫娘侧睇他一眼,依旧回避,“良贱不可通婚,你忘了?”
  其实仇九晋心里早有了答案,他没那么愚蠢,当已过去的、无数个这样的夜,月光如一捧清水,洗净他们中间横着的那些看似芜杂的问题——
  他无奈的婚姻、他们贵贱之分地位、软玉那个可有可无的丫头、还有令他头疼令她欢喜的金银富贵……
  洗净这些,他就能看得清清楚楚,她不再爱他了。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他把这些问题摆在他们中间,用来掩盖她不是人变了、而是变了心的残酷事实。
  可到这一天,他忽然不想再遮掩,他已经有感觉,箫娘的精力快要耗尽,他们将迎来一个破碎的结局,他不想碎得太难看。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声音重得像叹息,“对我诚实一次吧。今天所有人都来贺我,我知道他们都不是真心,只是假装客气,连我自己也是假装欢喜。你就对我真一次,像从前那样。”
  忽然一阵东风,一番夜雨,雨滴频频敲窗,愈显得寂静。
  他以为箫娘不会再开口,谁知她又出声,嗓音格外清冷,“你讲这话倒不错,咱们都是假装。你假装你还是当初的模样,我假装还爱你,骗点好日子过。”
  说起来,箫娘就像松了口气,原来承认不爱他是件轻松的事情。一轻松,她就笑了,含着微微嘲讽:
  “装也装不像,我成日就惦记着算计你的钱。不瞒你,你不给我现银子,我就想法子多要些好料子好衣裳去典银子。有一天,我坐在榻上数钱,数着数着,发觉我对你已经没有几分真心了。从前咱们在一起时,你从背后变串糖葫芦给我我都能高兴半天,如今你给我五十两现银子我还心里怨你不够大方。”
  她越笑越清醒,远处的妆镜里映着她的脸,像掠过飞花,美得虚无,“阿九,”她像那年站在四下无人的月洞门下那样喊他——
  “阿九。”
  那年,她娇滴滴地背着手,青鬓碧鬟,春裙明艳,故作羞涩地别开眼,“你散学归家,路上给我买几团彩线,各色的都要,我打个络子你笼扇坠子。”
  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匆匆拔腿回来,转身太猛,险些跌了个跤,趔趄着跑回来捧着她的脸笑,“家里不是有?何必外头买?”
  她由背后伸出手,拖着他的手,将一把铜钱放在他掌心,“不要府里的,府里是你家的东西,不算我送你的。用我的钱去买,买来我打了,才算我自家送你的。”
  “小猫儿,又计较起这个了。”他把手阖拢,用力点头,“成,你等我。”
  到如今,朝言夕改,箫娘歪着脸,烛火映得她又温暖又残酷,“阿九,我在变,你也在变,大概世事就是变幻万千,此刻想想……”
  说着,她吁了口气,像是释然,“做什么不敢承认呢,做什么非要迷执从前?如果你永远不找我,我永远不回到你身边,大约我们对彼此都还有点惦念。现在好了,磨到如今,什么都磨成了灰。”
  仇九晋原本想反驳,可听完她这箩筐坦诚的话,他发觉他有些无能为力地词竭。
  但关于他为什么要补全从前这个问题,他绞尽脑汁思量,大约是从前,他可以自由爱人,自由爱她,他有一份完全不受摆布的情感。
  想到从前与如今天翻地覆的改变,他有些匀不过气,便张开嘴吸了一口稀薄的空气,萦绊在胸膛,不轻不重的,是旧欢如梦的遗憾——
  很遗憾,他们没跨过俗世光阴,尽管他想要轰烈超凡,也只好无奈地被红尘吞噬。雨水淅沥沥地浇在窗外,但他们干燥的心田,早没法枯草再发。
  夜雨初停时,已见天光,绮窗外隐约烟罩雾蒙。朝来啼莺,铜壶残滴,伴着屋内窸窸窣窣的响动,一场春梦终于迟到地迎来该破碎的结局。
  箫娘打点了些衣裳,扎得个大大的包袱皮,身契、一应常戴的首饰、及攒下的银子都搁在妆奁里头,狼狈地抱在怀里,掮在背上,最后朝床上望一眼——
  仇九晋似乎还未醒,迷糊地翻了个身转向帐壁。箫娘忽然有些心酸,她辗转颠簸二十来年,他算得上是与她纠葛至深的人,从热爱到痛恨、欢聚到离散……
  他们不再相爱,却曾把炙热的温柔给过彼此,因此她也不忍过于冷漠。她悄步走到帐前,俄延稍刻,低声说:“你千万要保重啊。”
  然后把背上的包袱皮朝上肩头颠一颠,悄步转了出去。廊下撞见软玉,脸色大惊,“奶奶这是往哪里去?”
  箫娘笑了下,“往我该去的地方去。”走几步,她坏心又起,转过身挨到软玉身边猫着嗓子,“我走了,你在外头终究不是个长法,别像我似的,没个依靠。你还是该进府里头去,是好是歹,终归是他仇家名正言顺的人,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软玉蒙了半日,“你到底往哪里去啊?爷娶新奶奶,你不高兴了?”
  “哎呀你不要过问我嘛,我哪里去又不妨碍你。你只盯着新奶奶,你的前程,可在她手里握着呢。”
  软玉也懒得过问,横竖看她这大包小包的,必定是难回了。这么一想,心理难免高兴,与她浅说两句,送出门去。
  折返进园,晨曦透雾,落红满地空台榭,屋檐慢吞吞地坠着水珠,叮咚叮咚,昨夜流水落花无问处,只有阳光还复来。
  仇九晋独坐床沿,把屋子淡淡环顾。他也不确定他是否还爱箫娘,还是正如她说的,只是种对缺陷的执着。
  但她此刻走了,他也好似空了一半,他苦心找寻的从前那个自己,都随她的离去,散了痕迹。他终于只剩了现在这个惨淡的自己。
  软玉唼喋不休的红唇模糊在他眼前,被她一搡,他醒过神,“你说什么?”
  软玉一屁股落在床上,朝窗户递递下巴,“我瞧见奶奶收拾了包袱出去了,问她哪里去,她又不讲。你瞧,可是我从前说那话?她把身契藏起来不叫你晓得,就是没安心跟你呢,偏你个傻子,给她买屋子置家具,如今人走了,往后这园子该怎么处置?”
  “她没说要去哪里?”
  “没说,她还有什么亲戚?左不过是投奔亲戚去了嚜。”
  仇九晋想到了席泠,认定箫娘一定是投奔他去了,他身上有一种澹然朱紫的倔强,正与箫娘身上那种凡桃俗李的固执不谋而合,都像是对世道的另一种“不妥协”。
  软玉见他发怔,将他胳膊摇一摇,“说呀,这园子怎么处置好?!”
  冷不防地,仇九晋一把抱住了她,声音听起来无常,“叫华筵找人出手,你收拾收拾,跟我回府。”
  “真的?”软玉高兴得险些跳起来,可被他两条胳膊紧紧箍着。她看不见他的脸,她以为他也是在高兴的,所以任性地撒娇,“我进去,可不跟那位新奶奶住,你得使人给我另腾几间屋子出来,我要自己住的。”
  “好。”
  仇九晋听不清她说些什么,只一味应承,愈发收拢手臂,把软玉紧抱。他拥有的太多,但他自己知道,他真真正正到了一无所有。
  他在她背后一笑,却是哭了。
  春园难停旧客,湘江依然北流。兜兜转转,箫娘又落魄地回到富贵夹击的杏墙内。
  说是落魄,可当她开了西厢,扫落尘嚣,归置完行李,那唇角还迟迟落不下来。她支颐着坐在昔日窗前,迎面一望,正对东墙密杏,正午的太阳抓取浓阴,只得树下窄窄一片阴凉。
  那流光窄了又宽,宽了又窄,有尽的浮生都缥缈在里头。明朝说不清,大约又会穷困潦倒吧?她倏地惊起,把妆奁内的百把两银子寻布头包了,塞到床底下。
  她还是爱钱,只是把这份狂热的爱,分了些给席泠,所以为他,她像为财一样不计代价。
  也因此,她打算起来,既吃了这个亏,就不能再吃一点亏,决不能告诉席泠,她是为他回来的。她得等着他承认爱她,抢占先机,往后就能后发制人!
  爱得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方才稳妥——她正暗暗打着算盘,不防听见院门开阖,那算盘珠子就碎成了满地的水晶,叮叮当当滚着盼着、张望着。
  果然是席泠归家,路过窗前,瞧见她便把额心轻蹙,“开了这屋做什么?”
  箫娘每个毛孔都叫嚣着“我回来啦!”可面上仍维持着平和,“睡么,难不成开了养猪呀?”
  “你这话说得不错。”席泠在窗外剪着条胳膊,气态闲怡,好似半点不惊不喜。
  箫娘伸出胳膊捶他,“你说谁是猪?!”
  可是他心里怎么样呢,险些泄露在清澈的眼里,“怎的回来了?”
  他的影扑在箫娘身上,像远距离的一个拥抱。箫娘跌回椅上,跌在他坚壮的影子里头,骨头都有些发软。
  面上却淡淡地盯着他墨绿的胸膛,随意摆摆手,“别提了,仇九晋娶了辛玉台,我昨晚想了一夜,怎么想这辛玉台都不可能饶了我。与其在那里等着她收拾,不如逃命是正经。”
  席泠不由得扬了嘴角,点点头,“你倒是一贯会擘画……仇九晋晓得么?”
  “晓得晓得,我同他说清楚了,他的钱我不要,他家我也攀不起,不如各奔东西的好。”
  话音甫落,她又恐自己姿态放得太低,忙把纤腰端起,“嗳,我可是打空手回来的,分文没有,就连你从前给的那些钱,也都开销了。如今你可得加紧升官发财养活我,我花钱可多!清不清楚?”
  吐最后四个字时,她将眼皮轻掀,斜斜地仰着,让她的影落进他的眼底,像是在讨要个承诺。好在席泠从不拒绝她,点了下颌,“烧饭了么?我有些饿。”
  “没有,我才归置好,没那功夫。我是该你的?见着我就饿!”
  “那我往河边叫几个菜来。”
  他笑了下,就转背出去,平静得仿佛早有预料,她总会回来。
  箫娘像给他算计了似的,心里生恨,够着个脑袋窥他的背。那片墨绿的背影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海,不知埋没了多少桑田,他浩瀚的心事必定也深埋在里头。
  她咬着牙想,早晚得给他挖出来!她猜测,届时在阳光下摊开,一定是他对她铺天盖地的爱。
  这么一猜,就总想求证。
  第40章 四回顾 (十)
  比及天黑, 蛙声潺潺,风清月圆,秦淮河急管繁弦, 迢递纱窗,像人窃细的私语。正是个好眠夜, 箫娘却在枕畔辗转, 死活睡不着。
  朝夕的变故太大,她先怀疑是这个缘故,未几听见正屋里阖窗,心里咯噔跳一下,她才找到了真的因由。令她彻夜难眠的罪魁祸首却好睡在一墙之隔外。
  这厢坐起来, 往那堵黑墙望半晌,鬼使神差地蹑脚过去, 躬着腰,把耳朵死死贴在墙上——
  那头大体是寂静的, 只是床架子隐隐“嘎吱嘎吱”在响,她还从不晓得,他睡觉这么不踏实的?再听, 那头里“嘎吱”个没完没了, 不像是睡了, 倒像是在折腾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