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长公主对跟随自己一起来高平郡王府的宫人说:“我特意带你来,为我吹一支篪曲吧。武家有三雅,武雅射,骑射乃武家本色;文雅诗,以诗修观照万物之情,以尊生;乐雅笛,以笛修沟通天地之心,以止杀。在乐声中,武家以笛为第一雅、以篪为第二雅、以尺八为第三雅。”
  宫人应道:“是”,自竹匣中取篪。篪是一种横吹的乐器,音色文雅低沉,似埙又似箫。
  长公主对第五岐说:“你与房安世说话时,我就在门外。现在我要说一说他提起的话。阿岐,或许他的话中,有让你感到恐惧的东西。我令宫人吹一支《宿雾》,北风吹海,有雾冥冥……篪乃是乐中第二雅,其声比笛沉郁,比尺八清越,一支篪曲恰如我的心境,这支篪曲既是怀念武家的荣光,也是怀念我的过去。我的话说给你听,也说给八郎听。权力之路,并不好走,我已走在这条路上了,其实你们尚未真正踏上这条路。”
  作者有话说:
  * 《尚书》:貌之不恭,是为不肃,厥咎狂,厥罚常雨,厥极恶,时则有服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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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波罗蜜,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高平郡王曾经问六如比丘尼,为什么忍辱在持戒之后、在精进之前,六如比丘尼有所答。第五岐以“柏中水”一个男宠的身份出现,他没有觉得这个身份下贱,坦然接受,是“忍辱”后的“精进”,这也是崔琬、假房安世等人输给他的一个原因。
  第175章 象罔3
  我于天下亦不贱矣。
  宫人持篪在手,横吹竹篪。宿雾生于海上,经年不散。
  在篪曲的尾声中,长公主开口,说:“八郎是郡王,阿岐是县侯,然而获得王侯的爵位不等于获得权力。爵位只是一种荣光,获得了爵位,但是想进一步握住权力,那是很难的。权力和官位有关,一个人须得参政,才能真正触碰到权力。房安世屡屡提起‘权力’这个词,而我与权力、荣光,都周旋太久了。
  “我于天下,亦不贱矣1——我不必谦虚,如今我是座中最尊贵的人,我是一位皇帝的女儿、是一位皇帝的妹妹,我姐姐是皇太女,我哥哥是太子。不过,我曾经从一位公主变成了一个庶人,像乞丐一般南下,被流放到了岭南蛮荒之地。那时,纵使我是皇帝的女儿,那又怎么样呢?我在岭南照样过得很苦,我和儿女们住在破草屋里,我们借不起黄牛,必须亲自耕田。我从前知道岭南出产象牙、蚺蛇胆、海马、鲛革、甲香,但是它们都与身在岭南的我无关。
  “我用木棍在沙土上写字,我的邻居问我说:‘你这是在写字吗?’我说:‘是。’她问:‘你是要教你儿子认字吗?’我说:‘是。’她说:‘为什么要认字呢?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是你都和我一起耕地了,你比我还穷,你就老老实实地种地吧。你扒着过去不放,是吃饭的时候能靠过去多咂摸出点咸味吗?你和你儿子应该省出那些时间,和我去地里锄草。’在她的规劝中,我忽然发现,原来我真的是庶人了。
  “我无比怀念以前的生活,最初我常常做梦痛哭,一夜一夜,我哭湿枕头。我开始考虑什么是公主之位,我过去很尊贵,但是现在,我不是像一个庶人,而是真的变成一个庶人了。我当公主的时候,穿纱、绸、羽缎的衣服,现在我只穿得起葛麻的衣服了。在不断地追忆中,我渐渐死心,开始接受我必须当一个农妇的命数。
  “我意识到,我的尊贵来自于我的血脉里流的是谁的血,但是更来自于权力——我没有亲手握住权力,所以我被逐出长安了。我不断想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如果我还是公主,我不爱听这样的话,但是这句话会提醒所有皇帝、王侯乃至将相一件事:血缘可以被赋予权力,但不是天生就有权力,血缘只是离权力很近罢了。当我失去了我的荣光,我才发现,我是谁的女儿不再重要,权力压制住血脉,轻而易举地剥夺了我的身份。权力,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它,它实在是狡黠极了,隐藏在令人目眩的荣光之后,做荣光的主人,然后嘲讽所有人看不见它的人。
  “在我接受自己是一个农妇这件事后,命数再次和我开了一个大玩笑。因为父亲的薨逝、因为一场巨大的叛乱,我重新获得了尊贵的身份。我哥哥宣布赦免我了。在一场国丧中,郡守跑来我家,我以为他是来报丧的——不只是我父亲的丧事,也是我的死讯,我以为我哥哥终于打算赐死我了,我在来潮州的路上就在提心吊胆地等待这个死讯,它终于要降临了。
  “然而郡守跑到我的破草屋为我贺喜,他我说:‘殿下!喜讯、喜讯!’我恢复了身份,这或许是喜讯吧。一场国丧中的一个小小喜讯,就像一锅苦粥里的一粒白糖一样讽刺。朝廷送来了衣服,公主穿龙血竭染成的橘红色大袍和七重纱衣。我没穿丧服,而是一件一件换上了公主该穿的衣服,原来纱衣这么轻薄、这么柔软,我已经穿惯了沉重粗糙的衣服,现在我身上的衣服轻得让我感到羞耻。
  “换好衣服后,我去了一趟海边,在海边脱掉了自己的鞋,赤足走了一段路。海雾弥漫,我看不清前方。我的情绪经历了大起大落,当我再次成为公主,狂喜之后……我感到的竟然是惶恐,因为我明白我又像以前一样了,我只获得了荣光,没有获得权力。这次我明白了,有一天我可能还会成为农妇——那么,不如让我一直做一个安心的农妇,不要折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