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五妖媚 第67节
  之后,她回官舍去换了一身利落的窄袖黛色武服,心不在焉地翻着书册,时不时打望一下外头的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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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十二夜,戌时,秋夜如水,暗色沉沉,无月。
  月佼悄然藏身于高密侯府后院外的树梢上,繁茂的枝叶将她遮得密密实实,一对明亮的眸子在夜色中如林间小兽,机警而又耐心地注视着树下那队围着侯府来回巡防的内城卫戍。
  内城卫戍显然不是酒囊饭袋,虽总共不过二十余人,却又分为了两支小队交叉巡防,使偌大侯府的外围几乎无半点空子可钻。
  但月佼深信,只要是人,就一定会有疏漏之时,她就在耐心地等待着他们出错的瞬间。
  不知等了多久,当两支小队又一次在大树右前方的侧门前交汇时,月佼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那小小的侧门就“吱呀”一声从里打开了。
  她连忙稳住身形,屏息凝神注视着侧门处的动静。
  门里的人并未出来,只见那队卫戍齐齐朝门内的人恭敬执礼,门内的人似乎小声说着什么。
  这大好时机对月佼来说犹如天赐,于是她身轻如飘叶般,无声自树梢落地,点足之间便跃身上墙,在夜色的掩映下翻进了高密侯府的后院。
  这高密侯府对月佼来说仍是太大了些,虽二月里随严怀朗来过一回,但到底已时隔半年,记忆已有些模糊,只能凭着大致方向去找严怀朗的那座院子。
  奔波好一会儿,却像个没头苍蝇,急得她猛咬唇。
  “你最好站住别动了。”
  一道略显苍老却不失威严的低沉嗓音在她背后响起。
  月佼顿觉得后背像在瞬间被覆上一层冰,周身寒毛倒竖。
  既已被人发现,她也不做徒劳逃窜,硬着头皮徐徐转身。
  夜色中,一名素衣从简的长者身姿挺拔如松,一把浓密的大胡子将他的五官遮去泰半,只见一对矍铄的眼睛熠熠有光。
  “竟是个小丫头?”长者语气略有轻讶,旋即又道,“身法不错,藏得也挺好。”
  这怎么……还夸起来了?月佼一时拿不准这长者的身份,只能干巴巴应道,“多、多谢前辈赏识。”
  长者顿时瞪了眼,似乎觉得她这反应很古怪。
  片刻后,那长者才又叹道,“只可惜遇到我老人家,算你不走运了。这种偷鸡摸狗……哦,不,藏头露尾……呸,总之,这种隐匿行踪之事,我老人家年轻时,可是当仁不让的霸主,哼哼。”
  不知为何,明明应该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月佼却总觉对面这位长者的眼里有止不住的骄傲得意之色,仿佛随时可能忽然叉腰、仰天大笑。
  见月佼愣住不说话,长者淡淡哼了一声,“说吧,是从哪里来的小毛贼?姓甚名谁?到我老人家府上来,意欲何为啊?”
  “您是……高密侯?”月佼听他说“我老人家府上”,心下有了些猜测。
  长者也不知在满意什么,顾自点了点头:“正是高密侯本侯了。”
  高密侯冯星野,曾经的大缙第一暗探首领,若论藏身掩迹,这位侯爷可当真是有底气藐视任何人的。
  “侯爷安好,”月佼当即恭敬地向他执了武官礼,“右司员吏月佼,来找……严大人,有急事,情非得已,唐突之处还请侯爷恕罪。”
  她万万没料到,第一次与严怀朗的外祖父面对面,竟是在这样的状况下,也不知老人家会如何看待她这个人了。
  冯星野捋了捋那把浓密的大胡子,好奇地问道:“你姓月?”
  没想到他竟会先问这个,月佼茫然地愣了愣,才摇头答道:“第五。”
  “啥玩意儿?”冯星野蹙着眉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揪着自己的胡子,语气里满是不可思议,“意思是你前头还有四个潜进来了?!”
  月佼使劲咬住下唇,才没当真笑出声来。
  当初在飞沙镇的客栈时,严怀朗似乎也问过类似的问题。这两位,还当真是亲爷孙呢。
  “复姓,第五。”月佼笑音颤颤地解释道。
  冯星野“哦”了一声,“这姓倒是少见。唉,你方才说,你找谁?”
  “严大人。”
  “若是你有公务要禀,就找谢笙去,你们严大人被陛下停职啦。”冯星野爽朗地摆了摆手,眼中有促狭的光芒一闪而过。
  月佼正色急急道:“并非公务,却、却是很要紧的事,只能告诉严大人的!”
  “那就明日一早先递拜帖来,”冯星野一本正经道,“我家严小二也是有头有脸的,若非亲近之人,怎能偷偷溜进来说见就见?不要面子啊?”
  他连珠炮似的噼里啪啦爆了一大串,月佼被搅和得头昏脑涨,却隐约明白他是在试探自己与严怀朗的关系。
  她不清楚严怀朗有没有对眼前的长者提过自己,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
  憋了半晌后,她终于急中生智:“我二月里随严大人到过您府中的!”
  “哦。”冯星野无动于衷,继续镇定地捋着他的大胡子。
  月佼只得又道:“那时有位侍女姐姐说,您的夫人很喜爱小金枣……哦,你们中原人管那叫‘金桔’。那姐姐说府中的小金枣盆栽总长不好,我还告诉她,夏日里要给它们搬到阴凉处,不能一年四季都放在暖房里的。”
  “原来你就是那个‘小金枣’啊!”冯星野一拍大腿,如梦初醒似的,“我夫人前几日还说,照了你的提醒后,今年的金桔盆栽长势喜人,要备礼谢你呢。”
  月佼松了一口气,连称不敢当。
  冯星野调侃地笑瞥她一眼:“胆子还挺大,敢半夜来我老人家府上翻墙的,你可还是头一个。嘿嘿嘿,迷路了吧?”
  月佼羞愧地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好。
  “方才若不是我老人家故意放水,替你拖住外头那队卫戍,你可不会这么轻易就进来的,哼。”
  “多谢侯爷。”
  冯星野笑着冲她一挥手,“跟上吧,小金枣。”
  这意思是要亲自领她去严怀朗院中了。
  月佼连忙几步上前,跟在冯星野身后,口中小声纠正道,“侯爷,我不叫小金枣……”
  ****
  根据江信之的说法,陛下让严怀朗“停职禁足”的谕令是昨夜布达的,今晨才调了内城卫戍来侯府外头。
  也就是说,今日是严怀朗被禁足的第一日。
  月佼原本以为会见到一个或颓丧或焦虑的严怀朗,哪知他竟悠然地在书房里——
  剥!瓜!子!
  “你倒是……”月佼心情复杂地望了一眼书桌上的瓜子壳与瓜子仁,“很有大将之风呀。”
  严怀朗噙笑拍拍手上的碎屑,随手抓了一小把瓜子仁,摊开掌心递到她唇边:“乖,张嘴。”
  “你这个人,真是!”月佼嗔了他一个白眼,最终还是由得他将那把瓜子仁喂进了自己口中。
  她的两腮被瓜子仁撑得鼓鼓的,又长大乌溜溜的眼睛瞪人,看上去不仅一点都不凶,反而可爱极了。
  严怀朗环住她的腰身,忍不住在她唇上啄吻一记,这才噙笑嘟囔道:“本是怕你担忧才想瞒着,结果你还是知道了。”
  一说到这个,月佼顿时就笑不出来了。
  “做什么要瞒着我?”
  “只是小事而已,”严怀朗抱着她轻轻晃了晃,嗓音轻软,似是讨好安抚,“真的,你要信我。”
  他越是轻描淡写,月佼心头越是不安,最后索性又急又恼地抬头,在他下巴上咬了一口。
  “都禁足了,还是小事?关到天牢里才是大事吗?”
  见她似乎快要急哭了,严怀朗赶忙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道:“陛下就是做做样子,过几日她气消了就好了。”
  月佼抬起手背使劲揉了揉眼睛,忍住泪意,微红的水眸定定地望着他:“是我连累你的,对不对?”
  “这傻姑娘,”严怀朗牵起她的手将她领到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揉了揉她的脑袋,“没见过你这样哭着喊着非要背锅的。你没连累我什么,是我之前的差事……”
  “那日,你知道我对罗昱修瞒了些事,对不对?”月佼难过地低下了头。
  无论别人怎么说,她一直都清楚,严怀朗待她,从一开始就很温柔。
  这回更是。
  那日在罗家,他明明看出她对罗昱修瞒了一些事,他也知道她所隐瞒的事与陛下交给他的差事是有关的。
  可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沉默又温柔地护住了自己的小心思,并为此付出了如今这般的代价。
  哪怕,他根本不知她为何要隐瞒。只是见她不愿说,他便不追问。
  他待她,当真是好得没话说。
  严怀朗将书桌后的另一张椅子拖过来,与她对膝而坐,将她的双手握进自己的掌心。
  见她一径垂着脖子,严怀朗温声道:“无论你想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听着;若你不想说,我绝不逼你。”
  罗家的事,若她不想认,他自会帮她瞒下去,直到瞒不住为止。
  “我被禁足这事,主因是朝堂上有些争议,于我不过是池鱼之殃,陛下也是迫于无奈,做做样子,”严怀朗见她终于抬起头,这才勾起唇角,“我就是怕你多想,以为是自己连累我,这才没让人告知你的。”
  月佼想了想,小声问道:“是当日卫翀将军提到的那桩‘麻烦事’?”
  她还记得,去罗家那日遇到卫翀,之后严怀朗解释过,说是古西尘的父亲又带头参了他一本。
  严怀朗点点头,想着这事早晚也会朝野皆知,于是就不瞒她了。
  原来,上回自沅城回来后,严怀朗便将自己在“半江楼”的贩奴船上探得的消息禀给同熙帝。
  同熙帝在得知“半江楼”就是当年出逃的宁王残部,又知晓了“半江楼”老巢小岛在海上的大致方位后,便紧急着令庆成郡王重新组建水师,意欲出兵荡平逃窜四十余年的宁王残部。
  对此,朝中有人支持,自也有人反对。
  反对者中以文官居多。
  因这决定是同熙帝做的,他们自不敢将矛头直接指向龙椅上的人,于是便借题发挥,说严怀朗带回的消息全是空口无凭,竟以此就撺掇陛下出兵,实在用意叵测、其心可诛。
  这帽子扣得极大,言官们的折子连绵不绝,闹了一个多月,同熙帝有些下不来台,只能权且对严怀朗做个样子,以暂时平复那些文官们针对严怀朗的挞伐。
  月佼听他细细说了个中缘由,却并未当真以为事情与自己无关了:“可是,云照也说,以往陛下拿你做样子给人看时,都不过是罚俸了事。”
  她非要将话说破,严怀朗也只好认了:“是我自己没眼色了,在这风口浪尖上还去惹陛下一把。”
  本来同熙帝就为着那些人反对出兵、齐齐弹劾严怀朗之事而上火,他还火上浇油地跑到她面前去说了一句,“罗家那人已注定找不着了”——
  认真说起来,这停职禁足,也有他自己的一份“功劳”。
  月佼低声道:“若你又去告诉陛下,你能找到罗家那人,是不是就会罚得轻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