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节
  有那么一瞬,蒋谣以为秦锐会发火,会对她吼叫,甚至会怒气冲冲地一走了之。但奇怪的是,他却忽然沉默了,沉默到,仿佛他并不在这里。
  她怒气未平地瞪着他,积累了一整个晚上的闷气,似乎都要在这场跟秦锐对峙的战斗中宣泄出来。她忽然改变了原来的主意,很想痛痛快快地跟他吵一架,至少秦锐是一个痛快的人。
  整个房间安静到连厨房水龙头的滴水声也听得一清二楚……然而,在这片即将爆发的沉默中,秦锐忽然伸手掐住蒋谣的后脑勺,一低头,就吻了下来。
  她是过了很久以后,当他用舌头顶开她牙齿的时候,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一种久违的触感,久远到她都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种感觉,所以当他开始咬她嘴唇的时候,她才意识到他在干什么。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脖子上,声音非常响,比刚才那个耳光的声音还响,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他确实被逼退了。他放开她,两人都睁大眼睛,喘着气,看着对方。
  但这也仅仅是十几秒钟的时间。然后,秦锐就再次欺身过来,这一次他的速度比上一次更快,也更用力。他还是掐着她的后脑勺,空出来的手抓住她拍他巴掌的那只手,把她的胳膊扭到身后去。她的另一只手被困在他胸前,拔不出来,这时她才真正地感到窘迫。
  比起被他逼问自己跟祝嘉译的关系,眼下情况更让她窘迫!
  她试图躲开他,可没想到秦锐的力气竟然这么大——或者说以前他们只是两个同事或朋友,从来不是男人和女人。而一旦他们变成了这种自然界最纯粹的关系,这种天然的本质就显现出来了。
  “嗯……”秦锐的鼻腔里忽然发出一种本能的喘息声,这忽然让蒋谣感到害怕。十年来尽管他们对彼此非常熟悉,但始终有一条鲜明的界线隔在当中。没有人会越过那条界线,从来没有!
  可是今天晚上,这条界线被打破了,或者说,他们之间的那种长久以来的平衡被打破了。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她从来没想要去看的一面。
  这种恐惧给了她力量,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撞开秦锐,大吼道:“你滚!”
  他被她撞开了几步,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蒋谣愤怒地对他拳打脚踢,他躲了几下,一点也没有要还手的意思。
  最后他实在对她疯了一样的拳头招架不住,才大声说:“好了我走!”
  她停下来瞪着他,眼里充满了委屈与愤懑。他皱起眉看着她,看了好久,终于垂下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蒋谣锁上门,靠在门板上,这才开始掉眼泪。
  她很少哭,尤其是这几年,她一直觉得再艰难的岁月她都挨过去了,所以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哭了。
  可是今天,今天晚上,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24. 八(下〕
  电梯门在将要合上的那一刻,忽然又打开了。
  蒋谣原本站在电梯的角落里,有点出神,此时也下意识地抬起头,看着门口。秦锐穿着一身裁剪合适的藏青色呢大衣,拎着公文包,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他看到她了,愣了一下,不过也只是愣了一下而已,很快地,他走进来对她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去背对她站着。
  蒋谣眨了眨眼睛,调整自己的呼吸,尽量让一切都变得跟以前一样。
  他就站在她面前,离她连半米的距离也不到。她的视线与他的脖子平行,在他颈后,有一颗褐色的痣,在痣的下面,是略带青色的血管,这让她想到了很多年前的秦锐。那时候的他,会为了上司一个不公平的决定,据理力争,吵得血液逆流。可是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可她有时候觉得自己离他越来越远。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这是蒋谣每次想到秦锐的时候,都会想的一个问题。他无疑已不是一个同事这么简单,她把他当朋友,只是这个朋友……除了让她欣赏之外,也让她觉得害怕。他是一个目标很明确的人,并且会为了达成他的目标,全力以赴。其实这没什么不好,只是……当他使用某些手段的时候,会让人觉得他有些无情。
  而她呢?尽管做着一份最需要理性和逻辑性的工作,可是说到底,她是一个女人,她是感性的。
  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的原因。而且,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怎么将这距离缩短。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秦锐从电梯里走了出去。蒋谣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跟了出去。办公室里还是一副忙碌又热闹的样子,她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到自己又回到了现实世界。
  整个一天,蒋谣都怀着一种忐忑的心情。她觉得自己又开始想要逃避现实……可是很久很久之前,她就告诫过自己,不要做这样的事了。逃避的结果,往往是事情变得更糟。
  所以当一天的忙碌即将结束,秦锐出现在她办公室门口,轻轻敲了敲门板的时候,她看着他,竟然松了口气。
  “有时间吗,”他没等她回答,就说道,“我想跟你谈谈。”
  蒋谣看着他那张有些泛白的脸庞,忽然发现,原来秦锐也开始变老了——可是,谁不会变老呢,谁不是攀上一个高峰,又从上面慢慢走下来呢?
  她点了点头,内心竟不那么忐忑。昨天晚上那个突如其来的吻,已不会使她惊慌失措。
  秦锐反手关上门,定了定神,才缓缓走过来,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通常坐下之后会习惯性地翘二郎腿,但这一次,他一反常态地,身体向前倾,两个手肘顶在腿上,好像……以下这番话,是他想了很久,才决定要说的:
  “对不起。”
  “……”蒋谣从秦锐的眼里看到了诚恳,可是一想到那个吻,她的心里就没来由得不舒服,但她还是垂下眼睛,点头接受他的道歉。
  “我昨天晚上,想了很久……”他垂下头,这个常常高傲地抬着下巴的男人,此时却变得平易近人,“我想说对不起,可能我昨天喝了点酒,变得很冲动……”
  “……”
  “昨天下午,你在电梯里那一幕,真的把我吓坏了,”他抬起眼睛看着她,“我、我不是说那个男人,我是说,你当时好像就快要死掉的样子……我当时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假使这个男人没有出现的话,你可能就真的会死掉,我就要失去你了……”
  她有些愕然地看着他,她认识的秦锐,好像……从来不会说这么感性的话。
  “再加上那个男人……”他像是始终不肯说出祝嘉译的名字,“我当时可能就有点失控……”
  事实上,蒋谣已经不记得这一段了,她已经不记得,当她吸过药剂,祝嘉译抱紧她之后,还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在慢慢变好,她又能呼吸了,她又活了过来。她甚至不记得电梯门是什么时候打开的,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她脑海里闪过秦锐的脸,她想他一定是非常惊讶,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你不用再说了,”她轻声打断他,“我原谅你了。”
  秦锐看着她,轻轻地蹙起眉头,像是想从她眼里看到些什么。
  “真的。”她补充道。
  他还是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忽然说:“我很蠢是吗?”
  “?”她也蹙起眉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忽然这么说。
  他深吸了一口气,低下头,将整张脸埋在掌心,过了好久,他才又抬起头来看着她:“我是有点被……气疯了。”
  “……”
  “其实我根本没有理由……”说这话时,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
  “我什么也没为你做过,”他垂下眼睛,“可是别的男人接近你,我又很生气——”
  “——秦锐!”蒋谣忽然站起身,不安地踱到窗边,看着这座华灯初上的大都市,“别说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玻璃窗倒映出她身后的那个男人,那个她认识了很多年,却始终觉得自己并不了解他的男人。
  他还是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椅子上,侧过头来看着她。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整间办公室变得异常沉寂,跟外面忙忙碌碌的嘈杂相比,这里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
  “你到底在逃避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秦锐终于缓缓开口道,“你不会知道我要鼓起勇气跟你说这些有多难……”
  蒋谣透过玻璃上的倒影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可是那倒影又有些模糊,仿佛是好几个影子重叠在一起。可是他眼里的那种认真和迫切,是她没有料到的。
  可是她没办法回应他,她好像……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秦锐是个聪明人,更是个聪明的男人,他们认识这么多年,可能她一个眼神,他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更何况是这么久的沉默。
  “你从来没想过是吗?”他忽然苦笑起来。
  蒋谣垂下眼睛,默认地点了点头。
  秦锐叹了口气,整个人靠在椅背上:“你知道吗,我一直很有自信地认为,只要时间到了,你的心态调整好了,要接受我根本不是难事。”
  “……”
  “但有的时候,我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他说,“我总觉得你心里有个人,我本来一直以为是王智伟,但是现在……”
  这下轮到蒋谣苦笑了,他的确是个敏锐的人。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像是还不甘心似地问:“那么……那个叫祝嘉译的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爱他?”
  站在窗前的蒋谣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
  秦锐听到她这样说,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像是并不相信她说的。
  “那是为什么?”他看着她,忽然又变成了那个有些咄咄逼人的秦锐,“如果你不是还在爱着什么人,为什么不能接受我?”
  蒋谣有点哭笑不得:“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问题?”他并不打算放过她,好像一旦他想要知道答案,他就会不惜一切地去把它挖出来,“我有哪里不够好?”
  “……不,你很好。”她有些被惹怒了。
  “那为什么不接受我?”他一点也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蒋谣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看着秦锐:“并不是你很好我就要爱上你。”
  他忽然站起身来,只用了两步就走到她面前,他双手的手臂撑在玻璃幕墙上,将她整个人围堵起来。她被他吓了一跳,但除了用背脊顶住身后冰冷的玻璃之外,她别无他法。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他低下头来看着她,他的脸离她只有几公分而已。
  蒋谣错愕地发现秦锐是认真的,而且,他似乎很愤怒,是真的愤怒。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很可笑,他竟然像一个不讲道理的孩子,硬是要她解释根本无法解释的事情。是因为他觉得她在说谎?还是说他根本就不肯认输?
  想到这里,蒋谣的嘴角闪过一丝苦笑,然后,她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
  “因为你从来都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人。”
  “?”他皱了皱眉头,像是在思索她这番话的真实性。
  于是她垂下眼睛,说:“lawrence那件事……是你一手导演的不是吗。”
  这是蒋谣第一次看到秦锐露出如此惊讶的表情,大多数时候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即使在她这个多年的老友面前,最多也就是发发牢骚,或是耍点小孩子脾气。但他从来不会……惊讶到整个人愣住了。
  他放下原本抵在她肩膀两侧的手臂,像是,忽然被彻底打败了一样。
  蒋谣的背脊仍旧抵着冰冷的玻璃幕墙,她侧过头来,看着窗外的点点灯光,那些光与倒映在玻璃上的秦锐的身影交融在一起,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看不清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是……怎么知道的?”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似乎没有要否认的意思。
  蒋谣咬了咬嘴唇,和盘托出:“我在警局偷看了案卷,尤其是那封举报信。”
  “?”
  “信纸的最上面被人裁掉了,”她说,“我猜被裁掉的部分应该是公司信纸的抬头……但是这也不代表什么,我之所以认为是你,是因为我看到了信纸角上的咖啡渍。”
  他皱起眉头看着她,像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也许你不记得了,”她说,“但是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天早晨我在你办公室,不小心绊了一下,我手里握着咖啡杯,里面的咖啡不小心洒了一点在你桌上的那叠信纸上,你说没关系,只是页边上沾了一点,还可以用。”
  “……”
  “当然这也不能说明那封信是你写的,”她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就被尘封起来的故事,“可是仔细想一想,那信上的内容,那些细节,那些时间地点人物,能够知道得那么清楚的,在这间公司里没有几个人……”
  “……”他看着她,像是忽然之间才发现了她的可怕之处。
  蒋谣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我曾经抱有一种侥幸的念头,也许这一切是我误会你了,或是有人陷害你……但是,现在我知道,我猜得没错。”
  秦锐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然后才迟疑地说:“你有没有……”
  蒋谣看着他,苦笑了一下:“没有,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刚才就说过,这一直以来只是我的猜测而已。”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有些颓然地坐回他刚才坐的那张椅子上,声音有些低沉:“我让你失望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