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节
  随着岁行舟那轻轻一点头,赵荞整个人都凌乱了。
  她觉得若不是自己疯了,就是岁行舟疯了。
  “当时黄维界与邱敏贞封死了前哨营雪崩遇难的消息,你在京中远隔千里,是怎么知道的?又为何在知晓行云和同袍们遇难的事后不向朝廷禀报?假托行云的意思问我借玉龙佩又是在做什么?!”
  “二姑娘此前在松原时,可曾听闻当地人讲过,崔巍山原名希夷,山中本有一个神巫族。真真正正的神巫族。”
  希夷山中神巫族,是松原人心中“神明留在世间的神仆”,替凡人与神明来回传达祈愿与结果。
  前朝亡国时,被吐谷契大军屠族灭种。
  赵荞震惊到呆若木鸡。
  “希夷山中的神巫族”,她自然是听说过的。
  松原客栈掌柜,惊蛰盛会上卖面具的摊主大姐,都说过。
  松原人说,从前山中还有希夷神巫族时,他们活得有希望,生而不知苦,死后无需悲。
  因为在遭逢绝境时,会有神巫族替他们向神明祈求,但凡机缘尚在,神明就会通过神巫族给予凡人护持庇佑。
  当时她以为那只是牵强附会,在数十年的漫长光阴中被过度玄化的一个传说。
  像话本子、戏折子里那些美好而不切实际的故事。
  可岁行舟悲伤而坚定地说,“我与行云,已是希夷神巫族最后两人。如今,只剩我了。行云以命护下了两千同袍,现下该我来护她了。”
  他要替妹妹“续命”,而续命的条件之一是“勿使魂惊”。
  所以在续命成功之前,他不能上禀朝廷。
  *****
  银瓶站在赵荞身后,耐心地用干巾子为她擦拭长发,时不时歪头偷觑向她的侧脸。
  眼角余光留意到银瓶在频频打量自己,赵荞恍惚轻笑:“你想说什么?”
  “二姑娘真的相信他?我是指岁行舟大人,”银瓶有些惴惴地抿了抿唇,“您真的信他说的那些?按他的说法,事情‘成’了之后是要去面圣自首的。届时所有事都得说个清清楚楚。到时二姑娘您……”
  就成了从犯。
  松原一战后,黄维界与邱敏贞的累累恶行已举国皆知,“希夷神巫门”做的那些勾当自也被大白于天下。
  眼下朝廷以雷霆之势清缴“希夷神巫门”余毒,岁行舟所做的事一旦被摊上台面,轻易解释不清楚两者之间的区别,极有可能被当做“希夷神巫门”余党一概而论。
  用脚趾头想都知必会受到不轻的处罚,而同谋从犯赵荞,大概也不会被轻拿轻放。
  银瓶愈发不安,焦虑到眼中浮起泪光:“连他自己都不敢斩钉截铁地说‘续命’之事究竟是真是假,您却付出那样大的代价去帮忙,值得吗?”
  岁行舟说,他与岁行云神巫血脉承自母族,因父亲是母亲在逃难途中遇到的寻常人,神巫族血脉到他俩这代已不剩多少灵气,他俩一生分别只有一次与神明交换的机会。
  神明其实不若世人想象的那般慷慨,要达成凡人祈愿之事,除了恰逢其会的天定机缘外,还需有神巫族人“献祭”做交换。
  “献祭”东西一旦交付出去,是不允许后悔的。
  要与神明达成交换只有两种方法,岁行云选了第一条。
  她在雪崩发生时用自己的命,换了两千同袍绝处逢生。
  如此,她的命已抵给了神明,所以岁行舟只能选第二条路——
  从赵荞手中借了有昭宁帝“帝王气”的玉龙佩,以他自己的血去供养,为唯一的妹妹求个“续命新生”。
  据说这个“续命新生”,并非黄维界、邱敏贞那个假希夷神巫门宣扬的那般使人死而复生。
  是要在漫长时光中倒溯,找寻到一位与亡故者机缘契合的“短命者”。
  那“短命者”需得是自我了断,放弃了本不该绝的余生,如此才能通过“续命”,让后世同样命不该绝的亡故者接替其余生。
  这个接替的时机不是能一蹴而就的,需得等待。
  那时机连岁行舟也算不出来,只能用自己的血去供养玉龙佩,护住妹妹魂魄不至消散。
  莫怪银瓶不放心,实在是这种说法太过飞天玄黄,无可印证。
  按岁行舟那意思就是,“续命”成功与否单凭他红口白牙一张嘴,谁也不会有机会见到“新生”后的岁行云。
  她将活在一个今世的亲人朋友都看不到的时光里。
  “其实我对岁行舟了解不多,要说多信任,那也谈不上,”赵荞望着天边月,泪目中有感慨笑意,“可我信岁行云。”
  *****
  武德元年春大周立朝时,十岁的赵荞也与家人、亲族随圣驾进京定居。
  这座传承近千年、被异族入侵占领二十余年又再度被夺回来的皇城镐京,对年仅十岁的赵荞来说真是哪儿哪儿都新鲜。
  她识不了字没法好好读书,便终日想方设法逃学,走遍了偌大镐京城的每个角落,连城东北方向的林荫巷那种龙蛇混杂的贫苦人聚居地都让她觉得生动有趣。
  林荫巷那片儿自古就偏僻破落,赁屋便宜,自是外地来京谋生的贫苦人家首选的落脚地。
  久之那里就汇聚了五湖四海来的人,自发有了热闹的小市集,市集上最吸引人的就是集举国各地口味之大成的吃食摊点。
  岁大娘的小食摊子就是其中之一。
  虽不是什么精细做法,用料也都是些大户人家会扔掉不要的“下水、边角料”之类,但滋味很好,又是在别处吃不到的外地口味,对少时的赵荞来说很是新奇,她便常去。
  当年岁大娘靠一个简陋的小食摊子要养三张嘴,担负不起兄妹两人同时读书,只能先将年岁较长的岁行舟送去京中一家民办书院,年岁小些的妹妹岁行云就暂且帮着母亲打理小食摊子攒学资。
  赵荞常去岁大娘的小摊子上吃喝,渐渐与在摊上帮忙的岁行云熟了。
  两个小姑娘年岁相近,性情投契,赵荞交朋友又从不看人出身门第,没多久就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有一次,赵荞好奇地问,“行云,你怎不去读书?”
  岁行云说,“母亲一人养三口已经很辛苦了,我哥比我会读书,将来一定出息大。我根骨比他好,习得些家传武艺,对文绉绉的东西也没太大兴趣。”
  正巧那年国子学名下的雁鸣山武科讲堂招第一届生员,能通过选拔的生员只需担负半数学资。
  虽国子学早早将这消息张榜公布了,可林荫巷住的大多是忙于温饱的贫民,谁顾得上去看国子学的榜文?是以岁大娘并不知还有这样的好事。
  等岁大娘与岁行云从赵荞口中听说这个消息时,雁鸣山武科讲堂的选拔已经结束了。
  于是赵荞便去缠了自己的母亲,托母亲族中长辈——时任丞相孟渊渟——稍作奔走通融,让岁行云在放榜之前面见了当时负责选拔学子的四名典正官,得到了单独的补选机会。
  也是岁行云争气,虽补选文试答卷表现平平,可武考出色,最终顺利成了雁鸣山武科讲堂首届学子之一。
  或许也就是从那年起,岁行云这短短十七八年的一生,就已注定会是如今这结局。
  一个多月前,从岁行舟口中得知那个惊人消息的当晚,赵荞梦见了岁行云。
  她还是十五六岁的模样,站在北城门下,一袭戎装意气风发,姿仪洒脱地肩扛长刀,回头一笑,脆生生道——
  “阿荞,你的朋友岁行云要去北境戍边啦!那是我家的来处,也是我的归途。我是世间最英勇的战士,此身许国,不必相送!”
  两行泪从赵荞眼中滑落下来,可唇角却弯起感慨笑弧。
  “那年她离京时曾对我说,‘将来我就死哪儿埋哪儿,马革裹尸都不必。若有朝一日你听闻我战死的消息,不要哭,替我照应兄长一二即可,拜托了’。”
  有些事,当时不会去深想,经年之后再回忆,才知其中藏了多少秘密。
  或许那时的岁行云就是想告诉她,你的朋友此去,是回不来的。
  所以不必相送。将来,也不要哭。
  岁行云为国戍关三年多,血洒边境无数回;最终又在雪崩的生死关头选择了用自己去换两千同袍。
  出京时她说过“此身许国”,最终没有辜负年少时吹过的牛。
  “我愿意相信岁行舟的话,也愿意跟着他冒着风险去帮忙做成这件事,”赵荞轻轻闭上眼睛,喃声道,“但我也有所准备的。若最后他没能如他承诺的那样亲自去松原带回活生生的前哨营两千人,结香会杀了他。然后,我去御前请罪。”
  赵荞选择了相信了岁行舟那惊世骇俗的说辞,这事在任何看来大约都会觉她冒失疯狂。
  可她必须相信,为了岁行云。
  她与岁行云分食过同一碗肉末粥;一个动嘴、一个动手与来岁大娘摊子上找茬揩油的小混混干过架;一道去京郊広严寺上香踏青……
  那时赵荞年少轻狂,出门不爱带随身武侍,还总想方设法甩掉暗卫。
  曾经有一次在夜集地摊上,她莽撞揭穿了别人的江湖把戏,被一群人追了几条街围着揍。
  在暗卫赶来之前,是岁行云趴在她背上护着她,自己被人打得咳出了血。
  却还笑着安慰她,“阿荞,不要怕。”
  她俩十岁相识,十五岁相隔千里,之后这几年再未相见,说来似乎并没有多长时光的相处。
  可那情分足够深厚。
  五年,她俩一起从不知天高地厚的莽撞小孩儿,出落成各有抱负的好姑娘。
  “瓶子,我不想看到,最后岁行舟如约将前哨营两千人活生生带回来,唯独岁行云消失在天地间。”
  赵荞想,哪怕将来岁行云以另外的面目活在她看不到的时光里,只要能继续活下去就行。
  那家伙刁钻油滑又机灵,总有法子让自己活得好。
  所以,在不牵连家人亲族的前提下,她一定要让岁行云有机会继续活下去。
  值得的。
  第52章
  五月廿日上午,赵荞那辆未挂信王府标识的马车抵达位于京郊的広严寺附近。
  下了马车后, 她命随行得几名暗卫在此盯住有无“尾巴”, 自己则带着侍女银瓶悄悄穿过香客络绎的広严寺, 从山门后方的小路七拐八弯,绕进了附近一个村子的某间民居中。
  岁行舟原本是将玉龙佩“供”在自己家中的。
  可三月里随着松原战事开打,邱黄两家背地里的所作所为被揭了底, 他们那个假“希夷神巫门”的事再度引发京中朝野舆论, 赵荞怕哪日朝廷突然来个全城搜宅大清查, 便让阮结香寻了这处民宅赁下,方便岁行舟每五日一回完整做完他那套“祖传巫术”。
  这两个月阮结香都奉赵荞之命留在这里,在岁行舟当值时替他守着,以防万一。
  见赵荞来了,阮结香抿了抿唇,大步上前来禀:“岁大人说, 或许近几日就可‘成事’,到时就可以将玉龙佩还给您。”
  真不好说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赵荞点点头,随她进屋坐下, 耐心等待还关在隔壁屋的岁行舟。
  阮结香倒了茶给她,口中小声道:“他还是希望之后面圣自首时二姑娘不要出面。玉龙佩的事,就说您大意被他骗了,以为他当真是替行云姑娘借去的就好,如此您最多被斥责不够警惕,不至于被牵连成协同从犯。”
  “他一开始就这么打算的,所以最初我问他时, 他就一径敷衍哄骗,”赵荞轻哼,“最后被我威胁要将事情捅出去,才松口合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