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
  讲课的时候,太子朱祤洛端坐在案几后,背脊挺得很直,神情显得十分认真。此时的他还不知道,郑贵妃已经向宋越抛出了绣球,正欲抢夺本该属于他的皇位。
  自顾家落难后,他的笑容比以前又少了一些,大多时候都在全心专注于课业,好像恨不得一天就长大。这堂可又是他最在乎的沈师傅的课,他因此听得更加认真。
  下了课后,内侍为朱祤洛端来了茶水和糕点。青辰则在一旁收拾书册。朱祤洛一直看着她,等她收拾好了便叫住她,“沈师傅辛苦了,过来用块糕点吧。”
  青辰却是摇了摇头,“多谢太子殿下,微臣不饿。礼部还有些事情要忙。”
  少年储君抿着嘴,密直的睫毛眨了两下。他很想跟她说两句话,却因文华殿伺奉的人太多,不方便讲,结果只能就这么看着她向他告辞,走出了大殿。
  青辰还有其他的事要忙,而他也还有下一堂课。
  ……
  回到礼部后,青辰喝了一口茶,很快又投入到礼部的公务当中。
  她在礼部是主客清吏司郎中,掌管少数民族及外国宾客接待之事,事务多且繁杂。
  忙了一会儿,遇到有件事需请上级定夺,青辰想了想,便捧了相关议案去找宋越。正好她也想问问,皇帝连夜召他回来,是因为什么事,她心里隐隐有些担心。
  到了他的官懈,却是没有见到人。司务告诉青辰,宋越告病了,“宋大人一早来了,只是身子不适,似乎是受了风寒,发烧了,忙了一会便告病回去了。”
  青辰听罢,皱了皱眉头。他带去散心,自己却是为她忙了一天,结果还没休息便又被连夜召回京城。
  现在他果然是病倒了,也不知道严不严重。
  青辰边想着,边回到自己的官署。
  过了一会儿,有个主事来向她呈报一些工作情况。她看了一眼,眉头忽而一皱。
  这份汇报写得实在是不堪入目,错漏百出,连字迹都稍嫌潦草,显然此人并没有上心,对于公事只是敷衍了事。
  她耐心地问那人为何如此,那人大约是有些背景,面无半点惭愧之色,只说是陪秉笔太监黄珩公公的外甥喝酒去了,没有时间处理这些。
  青辰一听便有些生气,数落道:“此事关系到当地百姓的切身利益,你怎么可以如此敷衍塞责草草了事。”
  “大人若不满意,只罚我俸禄便是了。”那人不以为意道,“左了这俸禄也没有多少,还有一部分都用胡椒来折了。如今我这家里都是胡椒,大人若喜欢,我再送一些给大人。”
  眼下国库空虚,官员们的俸禄不能足额以银两发放,朝廷对不足的部分便只能以实物来折。很多官员对此很不满意,可是国情如此,谁也没有办法。像眼前这位,就因为俸禄太少,根本一点也不在乎了。
  俸禄少,一些官员就尸位素餐,不把心思放在公务上,而是只想着如何攀附权贵,得到庇护和好处。一些新来的官员受这种风气影响,虽然有心把事情做好,但也显得过于战战兢兢束手束脚。
  这些就是她曾跟宋越探讨过的吏治混乱。
  一想到这里,青辰心中愈发不快,对着那梗着脖子不怕被罚的人道:“本官不管是黄公公还是白公公,我不罚你俸,只命你重做,一直做到我满意为止!倘若你下次呈上来的还不能叫我满意,便准备好接受笞刑。你若对本官不满,大可以告诉黄公公,我且与他论一论理。”
  换了别的时候,她大约不会这么生气,也懒得与他计较,将事情揽过来自己做便是了。可是她发现这样不行,因为事情太多,凭她一个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完。连宋越这般铁人都累病了。
  “你……”
  那人有些不服,却还是只能抓了册子,讪讪地出了门。
  青辰揉了揉眉心,望向窗外,叹了口气。
  散值后,她不像以往留下来处理公务,而是很快到药铺买了些药,然后去了宋府。
  与此同时,在宋越的书房内,赵其然正将宋越从床上扶起来。
  宋越穿了身素淡的月色睡袍,身后批了件青蓝色的鹤氅,脸色看着有些苍白。
  “散值的时候正好碰到了张阁老,他知道我来看你,便让我把票拟的文书也带过来了,需得你亲笔签发才行。唉,都病成这样了,还不能好好休息。”赵其然叹了口气,然后身后探了下宋越的额头,“好烫啊。”
  宋越没有说话,只是勉强提起笔,在一沓文书上签字。
  “对了,我底下的人说,大安县的县令私自开仓放粮救济百姓,你说我要不要报告朝廷处理?”赵其然问。
  “放了他吧。”宋越头也没抬,“就当作不知道。”
  这样不计前程一心为民的父母官,不多了。
  “好,听你的。”
  这时,管家来报:“大人,沈青辰大人来看您了。”
  宋越咳嗽了一下,沉吟片刻,回道:“告诉她,我已经睡下了,让她回去吧。”
  那管家又问:“沈大人似乎是买了药来。可要收下?”
  “让她拿回去吧。”
  “是。”
  等管家走了,赵其然纳闷道:“怎么了?你跟青辰闹别扭了?你平时可不是这样的。他来看你,怎么把人往外赶啊?”
  “总归病都病了,也没什么好看的。”他说罢,又是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俊逸的脸上唇色发白。
  “我看他平时都留在朝中处理正事,今儿这么早就来了,定是专程来看你的。你倒好,一句不必就把人打发了。难得你有个学生如此关心你,你的心真硬。”
  “不说这些了。”宋越道,“还有其他的事要问吗?”
  “有……”
  ……
  管家很快来到大门口,回复青辰道:“沈大人,宋大人已经睡下了,此时不便见大人。”
  刚才来得匆忙,冬天还没过,青辰的额角却已出了细密的汗。她才擦去汗,想一副清爽的样子见宋越,就听到管家这般说,一时有些失落,“那他病情如何,烧可发得利害么?请了大夫没有?”
  “沈大人放心吧,请过大夫了。府中的人也会好好照顾宋大人的。”
  “哦……”青辰微垂下头,“那这药我留下吧。这里面还有些蜜饯……我知道这儿什么都有,我只是怕万一。”
  她记得,上次她陪宋越到医馆治病,他不喜欢喝苦药。
  管家犹豫片刻,张口道:“沈大人有心了。只是大夫已经开了方子,厨房也已在煎药了,再多一副,怕是药性有相克。沈大人您还是拿回去吧。”
  青辰提药的手都已经伸出了一半,听他这样说,一时僵在空中。
  自皇上连夜召宋越回京后,她心里总有些不好的感觉,今日这般情景,似乎印证了什么。
  “哦。那……告辞了。”她慢慢地转过身,步下台阶。
  府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离开前,她又转头看了大门一眼,两盏高悬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
  一时间,她仿佛又回到与他初识的时候,她为了明湘来找他,却因为没带名帖而进不了门。现在她与宋越自然是比原来熟悉的多了,可她怎么还是,进不了这道门。
  半晌,青辰才迈开步子,走上即将暗下来的归途。
  此时,在她身后的街边,一个高大的身影自墙后站了出来。
  徐斯临看着青辰的背影,又看了看宋越的大门,神情漠然。
  第121章
  青辰走后,管家为宋越端来厨房煎好的药,回复道:“大人,沈大人已经走了。沈大人买了些蜜饯,小的没敢收下,让他一并带走了。”
  那碗药乌沉沉的,跟她带他去医馆治病的时候,他喝的一样。那个时候她为他向程奕讨了半天解苦的东西,只因他随口说了句苦。
  “大人需要小的拿些蜜饯来吗?”管家问。
  宋越摇了摇头,“不必了,你下去吧。”
  药味飘散,赵其然嗅了嗅,皱了皱眉,“闻着真苦。”
  宋越没有说话,自顾端起碗来,把药喝了。
  赵其然看他喝完了药,又道:“对了,按你的意思,昨儿我已经把信已经寄给蓝叹了。那小子千户干的不错,才去没多久便已受到了重用,带的兵也挺服他的。”
  “嗯。”搁下碗,宋越点了点头。
  说来,这还是青辰的功劳。
  蓝叹在永平卫的时候原是百户,后来到了东宫,经过与察合台汗国赛马一事,在比赛过程中表现勇猛,故而也立了功。朝廷封赏青辰,自然也少不了他,于是宋越就奏请将他升为千户,并把他派去了戍守边关重镇的开平卫。
  他本就是个武将,回到了卫所,仿佛野马归原,舒服得不得了。再加上他领兵布阵有自己的一套办法,很快便入了指挥使的眼,掌管其中最精英的千户所。如今在永平卫,他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了。
  赵其然又道:“那小子运气好,得你救了他,又给了他机会可以大展身手。你放心,等顾家的人到了,他会好好照应他们的。”
  顾家被抄了,顾少恒等人被罚去戍边,这个旨意无从改变。宋越能做的,是一早就与人打了招呼,想办法将他们送去了蓝叹所在的开平卫。边关的生活辛苦,再加上他们是罪人,有人照应他们,生活会好过一些。
  身为一个阁臣,虽然每天都要面对繁多的朝廷公务,但这些细节他也并没有忘。尤其是,顾少恒还是青辰最好的朋友。
  “告诉蓝叹,务必给机会让顾少恒立功。三年内,我要顾少恒回到京城来。”
  “好,我会跟他交待清楚的。唉,你就一个人,一副身躯,脑子里却想着全天下的事,不病倒才怪了。” 赵其然看他脸色愈发苍白,唇色如纸,便忙收了话匣子,“不说了,你还是快躺下歇息吧。”
  越是不易生病的人,一旦生病起来便越严重。宋越只觉得脑袋沉重不已,浑身又酸又无力,身子还烫得厉害,被赵其然扶到了床边,他一下就躺倒了。
  他的眼睛闭着,喉结微微颤动,烛光照在他的脸上,看着有一种惹人心态的俊美。
  不久后,宋越便进入了昏睡的状态,还做了梦。
  他梦到了自己的父亲,他在灯盏前连夜书写参劾徐延的奏疏,他专心致志,无比坚决,可是写着写着忽然就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他躺在地上,身上的衣衫忽然间染上了血,自他的胸口开始,鲜血渐渐染红了整件衣衫。
  后来是一场大火,大红中有刀剑的冷光,凄凉的喊叫。一夜过后,他的家被烧成了一片废墟,然后灰飞烟灭。
  后来,宋越又梦到他成亲了。礼堂满是喜庆的大红之色,他与自己心爱的妻子拜堂,周围站满了亲朋好友,笑语喧阗,很是热闹。等三叩首后,他扶她站了起来,她掀开了自己的头盖,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看到她的脸孔,他忽然一惊,头盖下的人并不是青辰,而是郑贵妃!
  她千娇百媚地对他说:你是我的。
  他紧紧抓着她的胳膊问青辰去哪里了,她只轻轻答:
  死了。
  棋盘街朝前市,行人如潮,尘土飞扬。
  夕阳照在沿街的茶馆上,蓝布幌子迎风招展。
  二楼雅间里坐着一位贵客,身着宝蓝色的贴身袍服,半边身子斜靠在椅背上。他正透过窗子往下凝视,俊眉修目,神情淡漠,一只手端起盖碗,轻轻啜了一口。
  很快,几辆华贵的马车陆续驶到,客人们终于到齐了。
  主位上的徐斯临坐直了身子,放下盖碗看着众人,开口道:“各位大人好。”
  四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等了一会,见再无人进来,不由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率先开口道:“徐阁老呢?”
  “家父身子不适,今日没有来。”徐斯临不紧不慢道,“实不相瞒,今日是我约大家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