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节
  陈旷面色有些僵,其他三名凤卫更是低着头,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十一已打开木匣,悲喜难辨的容颜似有什么跳了跳,然后看向陈旷,“这遗骨是你们盗来,中间未曾经过其他人的手?南安侯……更未经手过?”
  陈旷原已预备了一套说辞,准备在十一问及详情时好好应答,再不料十一根本不曾问起,直接来了这一句。他顿了顿,才赶忙答道:“其实南安侯究竟怎样想,属下也不清楚。但这木匣……属下唯恐不敬,一直不曾打开过。”
  难道韩天遥盗遗骨时没有检查过,拿了空匣子过来?或里面的遗骨被换掉了?
  正疑惑时,十一已从匣中挑出一物。
  竟是一枚素蓝荷包,材质极好,式样却简洁无华,只在抽绳两侧编了同色流苏,——一看便知是不喜花哨之物的男子所佩。
  陈旷眼前几乎立时浮起韩天遥玄衣如墨、冷峻沉静的模样。他的额上沁出了汗。
  十一放下木匣,拉开荷包的抽绳。
  荷包有些扁,看起来空空的,但十一的指尖抽.出时,却已多一朵花。
  一朵枯萎得看不出原来风姿的芍药花,却被小心保管着,连花瓣都还齐齐整整。
  十一眼底忽然潋滟,恍惚便照出了当年那男子静默含笑的英秀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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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县,驿馆,芍药花,花香里痴缠不休的亲吻。
  其实已是两人间最后一次好好相处,只是十一后来已不太肯去回忆那些虚幻得像梦一般的快乐和幸福。
  不久之后,便是算计,谋害,无尽的痛苦折磨,直到一.夜.欢情,含恨入宫…撄…
  驿馆最后的亲近,早已被她视作算计的一部分。那些看似诚挚的多情,成了另一种不堪回忆的羞辱。
  “呵!好漂亮的……芍药花!偿”
  她哑哑地笑出声来,话语间有着怪异的温柔,如被风雨淋透的落花滋味。
  陈旷胆战心惊,嗫嚅道:“属下……属下并不知……”
  “不必说了!”十一站起身,缓缓收了水气的眸子清明如镜,“你不仅是凤卫属下,更是皇上臣子。如今你只要告诉我,是宋昀……要他死吗?”
  陈旷与韩天遥绝无冤仇,不可能无故害他。陈旷忠诚稳重,先前多在宋昀跟前侍奉,也很得宋昀欣赏,十一将他安排到韩天遥身边,便不必担忧宋昀多心。
  可她竟忘了,她这些部属,同样可以为宋昀所用。
  陈旷早已慌张,忙跪地答道:“皇上……皇上什么也没说。是属下……是属下……哦,不是,属下也不是想害他……”
  十一听得他语无伦次,一字一字地问道:“你只需答我,南安侯是不是已经遇害?”
  “没有!没有!”陈旷急急答着,然后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其实……属下也不知道……”
  十一不再理他,转头看下另一名凤卫,“你说!”
  这凤卫再不敢隐瞒,只得伏下.身去,将前后因由说了一遍,讷讷道:“我们真的只是担心被追上,没敢继续等下去。南安侯身手绝高,或许……吉人自有天相。”
  他们早先便知晓韩天遥和郡主间颇有些纠葛,又跟随韩天遥行军颇久,昨夜更是眼见韩天遥舍命去盗柳相遗骨,便是再傻,也晓得郡主和韩天遥关系太不寻常。
  于是,他们已不敢想象十一得知这消息会怎样的愤怒或悲痛。
  但十一只是静静站起身,将荷包收入怀中,将木匣仔仔细细重新包好,推到陈旷那边,说道:“你们不用回军营了,直接去找皇上吧!若我没能回去,你们回京后将遗骨交给小观,让他代我重新安葬我父亲。”
  陈旷一惊,“郡主……要去哪里?”
  十一淡淡一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么一个天大的人情,我不欠!”
  跟随她前来的墨歌已忍不住叫道:“可是郡主……你答应过皇上,三天内回去!”
  青城,敌营,生死未卜、下落不明的南安侯。
  三天内怎么回得去?
  十一不答,转身步下船,走向那边的马匹。
  陈旷等敛声屏息地相送,已不敢再说一个字。
  十一解开马缰,纵身跃上马鞍,转头向陈旷笑了笑,“你虽了解南安侯,可惜还是说错了。他不会说曾欠我什么。他只会说,我们早已互不相欠,愿你和皇上琴瑟和鸣,举案齐眉;而他会重建花浓别院,再纳上十位二十位美妾,享一世的风.流快活……”
  她怅然地叹息,似在细细品味那一世的风.流快活,会是怎样惬意无忧的生活。
  墨歌等数名随侍无奈地看了陈旷一眼,连忙紧随其后,在冷雨迷蒙里疾驰向莫测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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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天遥似乎又陷入了那样的黑暗里。
  那一年,被暗算后双目失明,世界黑得看不到底,仿佛前方已毫无希望,偏偏从最开始就有一双手拉住他,努力将他拉到有光亮的地方。
  如此黑暗,却从未绝望,从未放弃,或许便是因那双手始终伴着他,——他原以为,必会继续陪伴,直至终老,再不会孤独。
  到底是什么时候,他失去了她,且失去得如此彻底?
  “十一……十一……”
  他模糊地念着她。五脏六腑的绞痛感,似被扎了千万根细针,然后揉在一起搓拧。他喘着气,终于在那剧痛里略略清醒。
  寻回一丝意识时,他的掌中真的握着一只手,骨骼纤细,手掌微温。他不由失声地叫道:“十一!十一!”
  身边便有少女懒洋洋地叹道:“十一是什么呀?藏宝图的编号?你的排行?还是你的儿女?”
  韩天遥努力睁开眼,渐渐看清金从蓉无奈的面庞。她也正仔细打量着他,嘀咕道:“你儿女……没有十一个吧?好像你还没那么老……”
  韩天遥头疼欲裂,被钉穿过的右肩胸和右手早已红肿不堪,反而觉不出疼痛来。强撑着定稳住心神,他才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小小的桥洞里,身上铺了张旧毯子,却根本挡不住周围汹涌而来的寒意。他持续高烧,几乎一直在打着哆嗦。
  金从蓉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夜出逃时所穿的魏军衣衫已经换下,如今却是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粗布短袄,磨损处翻出发黄的棉絮。她的面庞冻得发青,如今握着他的手紧靠住他,正试图从他身上汲取些热量。
  韩天遥努力坐起身,将身上的薄毯覆了些在她身上,问道:“这是在哪里?”
  金从蓉道:“中京西面的小竹山。其实没山,就是些小土丘,好处是林子特别密,容易藏身。附近有处行宫,从前我来过,所以知道。”
  韩天遥问:“东胡人还在搜查?”
  金从蓉点头,懊恼道:“或许我不该在逃出来后还阉了束宏……原想着他们急着救人或者便不追咱们了……何况我恨死这些东胡人。”
  魏国和楚国时而交好,时而交恶,但近些年来魏国被东胡人步步紧逼,先丢了上京,然后又丢了中京,实实在在的家破人亡,还遭受无限屈辱,恨得入骨的便只剩了东胡人。故而金从蓉在韩天遥的帮助下逃出一条性命后,同样救韩天遥于困厄,直到此时都不曾将离弃,完全不曾计较韩天遥也是另一个敌国的大将。
  韩天遥早先便已见识过这小公主的机智果断和心狠手辣,何况又知晓她遭遇过什么,便道:“也没什么不好,只怕以后还能少祸害几个良家女子。”
  金从蓉眼圈便红了,盯着韩天遥问:“我自然已经不算是良家女子了,对不对?”
  韩天遥道:“东胡人的兽行,怎怪得你?心地干净便是好女孩儿。”
  金从蓉道:“我心地不干净,想方设法只想着自己逃过去,把表姐说成是我。结果她被害得生死不知,我也没逃过去。”
  韩天遥便不说话,只拿他尚能移动的左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金从蓉便揉了揉眼睛,说道:“便是坏女孩儿也没事。我总得活下去,对不对?”
  韩天遥沉默片刻,答道:“对!”
  他虽认同了金丛蓉的话,但无疑也认同了她是坏女孩儿的说法。金从蓉便有些失望。
  韩天遥继续道:“其实我也算不得好人。筹谋算计,杀人无数,也不乏有无辜者被牺牲。”
  金从蓉道:“你可曾像禽兽一样淫.人妻女?”
  韩天遥正想否认,猛地想起湖州城下对十一的行径,便轻叹道:“有。还是九个月的孕妇。”
  金从蓉愕然,手不觉搭上了腰间的短匕。
  韩天遥只觉右半边身子都僵冷胀痛着,且持续高烧,料得缺医少药,再难逃过大劫。何况东胡人还在严查,这少女虽受过摧残,到底有些武艺,孤身逃出的机率显然会高许多。
  他阖上眼,从怀中摸出些物事来,放到金从蓉手边,低声道:“杀了我之后,拿这些银两做盘缠,去找你的父皇吧!若是他也护不了你,可以去楚国京城,拿我的遗物到韩府求助,也会有人妥加安排。不能保你怎样富贵,至少也能一世安泰。”
  金从蓉许久没有说话。
  韩天遥交待完毕,越发眩晕无力,竟又昏睡过去。
  但预料中的利匕始终不曾刺来。有冰冷的湿布不时敷上他滚烫的额,微温的稀粥被小心地喂到他口中。
  偶尔,他甚至听到那少女焦灼的声音:“喂,你……你不会死吧?南安侯明明是那么厉害的人物……”
  又似有人在喝斥搜索,他仿佛被少女连拉带拖艰难地藏到了什么地方,四处都是枯黄的草根扎着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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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仿佛沉睡了许久,迷糊里又梦到了十一,梦到了她坐于太子陵前弹琴,弹那曲《醉生梦死》。
  为何不是缀琼轩的双琴共奏呢?那才是真真正正令人忘忧的醉生梦死。
  “十……十一……撄”
  “又是十一……”
  少女咕哝着,笨拙地用湿布敷他的额偿。
  冷意让韩天遥清醒些,便睁开眼,勉强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金从蓉犹豫了下,答道:“你别哄我走了。我知道你绝不会欺负九个月的孕妇。”
  韩天遥侧头笑,“何以见得?”
  金从蓉道:“我见过九个月的孕妇,那身段都丑得要死。而且你不好色。你在陡坡救我时,先拿外袍裹住我才来抱我,从头至尾没看过我身子。你是君子。”
  韩天遥道:“我不是。”
  “你是。”
  “不论我是不是,你走吧!”
  “……”
  “以你的机智,只要小心行.事,应该可以逃脱。我们萍水相逢,你不必顾及我。”韩天遥顿了顿,耳边依然只听得那曲调在回旋,遂叹道,“我竟听到了十一的琴声……只怕大限已至。”
  “十一的琴声?”金从蓉疑惑,“十一,是个人?会弹琴的?”
  韩天遥不答。
  金从蓉又道:“何况的确有人在弹琴,你听到琴声有什么奇怪?”
  韩天遥蓦地屏住呼吸,“有……有人在弹琴?”
  他无法分出究竟是不是伤重时的幻听,但却能断定,入耳的确实是《醉生梦死》。
  金从蓉答道:“上午开始便有人在弹琴了,时远时近,似乎并不在一个地方。附近还有东胡人在搜个没完呢,幸亏我机警,提前把你拉到了芦苇边的这堆荒草里。”
  韩天遥侧耳静听着,左手慢慢捏紧身下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