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阙 第33节
  楚珩和叶书离对视一眼,师兄弟二人十分默契地没有说出仓促来此的缘由,顾彦时见状便也不再追问。几个人闲聊了两句,比武台上双方已然站定。
  而就在此时,二楼长廊上的看客忽然不约而同地往两侧靠去,齐齐整整地让出了一条宽道,顾彦时请的朋友终于姗姗而来。
  那人穿着一身华贵的浮光锦骑装,不紧不慢地从众人让出的行道尽头踱步过来,光影模糊了面容,待他走近,楚珩才认出来,顾彦时口中的这位朋友居然是——
  “萧、高、旻?”叶书离眉梢轻挑,眼睛弯出不善的弧度,敲了敲手中折扇,当即就笑眯眯地站了起来。
  与此同时,正对面厢阁的门忽然打开,有人唤了一声:“堂倌——”
  楚珩听着耳熟,循声望过去,就见嘉勇侯府那位闭门思过的徐劭徐世子从里头走了出来,正好和他们打了个照面。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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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给皇后说亲的,全部拉黑。
  武馆这种地方,就是用来搞事情的,人还没来齐,最会搞事的还没到。
  第45章 弦上
  叶书离此人,在一叶孤城一直颇负“盛名”。
  叶书离的笑,与话本、考验一起并称漓山三大祸害,并且牢牢占据着榜首的位置,是漓山弟子人人避之不及的“噩梦”。
  整个漓山谁都知道他们二师兄就是个鬼见愁,所到之处草木不安,虽然长得一副风姿俊朗、温润无害的样子,可他这人其实一肚子坏水,笑的越好看越没好事,就譬如现在,他看着踱步过来的萧高旻,笑得满面春风。
  五年前,他们的小师叔明远尚在人世的时候,曾带楚珩、叶书离以及漓山少主叶星珲去过一次宜山书院,他们在宜崇长街遇到了从闹市打马而过的永安侯世子萧高旻,几个人就是从这开始对上的。
  后来又在书院昌善武台遇见,叶书离他们同萧高旻身边的八名暗卫交了手,直到双方长辈赶过来才止住一场“刀兵相见”,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叶书离心眼小得很,对一叶孤城以外的人十分记仇,而萧高旻也不是什么善茬。
  大胤开国太祖与皇后一生一世一双人,太祖皇后就是萧家人,宜山书院又是太元道祖武道传承之所在,系九州最大的学宫圣地,就此奠定了宜崇萧氏大胤第一世家的地位,数百年不曾有过半分动摇。
  作为永安侯府金尊玉贵的世子爷,莫说是在萧氏地望宜崇,就算是在帝都,萧高旻都能横着走。
  他自己本身天资卓绝、才兼文武,身份家世又这般尊贵,自幼就是顺风顺水,心情不好的时候连亲王公主的面子都敢撂。叶书离还是第一个敢在宜崇地界堂而皇之地和他动手的。
  正如叶书离对嚣张恣意的世子爷记忆犹新一样,萧高旻一看见叶书离,立刻就想起了当年在宜崇的那场不愉快。
  叶书离眸子一弯,笑眯眯地道:“哎呀,这不是萧世子么,居然能遇到您,苍天开眼千年等一回啊。”
  “漓山叶书离?”萧高旻朝顾彦时颔首致意后,凤眸直视面前的人。
  “哦哟。”叶书离挑了挑眉,状似惊讶道:“世子爷记得我啊,那这可真是三生有幸,就是不知道那八名暗卫兄弟在不在?”
  他捏着扇子,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敲着手心,模样看似松散,周身气质却凛冽起来。
  顾彦时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逡巡一圈,立刻就觉出了不对劲。他今日邀了萧高旻,又恰好偶遇了漓山东君和叶书离,正想为双方引见一下,结果却没想到,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甫一见面就颇有些针尖对麦芒的意味,他几番迟疑着道:“二位从前认识?”
  叶书离闻言看了一眼顾彦时,今日是他做的局,自己若是在他面前直接同萧高旻动手,无异于不给顾彦时的面子,确实不太好。
  但是叶书离心里不太畅快,那别人也别想舒服。
  “我们不止认识而且还好得很呢!”叶书离应着顾彦时的话,突然绕到茶桌另一侧挤到萧高旻身边坐下了,悠悠道:“是吧世子?”
  萧高旻:“……你有病?”
  “你怎么知道?不愧是朋友,”叶书离睁眼扯着瞎话,语气却十分诚恳:“那么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过点病气给你帮忙分担一下?”
  ……谁跟你是朋友?
  然而叶书离就好像知道萧高旻要说什么一样,抢在他开口前压低声音说:“世子,分担一下死不了的,别让顾将军难做——”
  “至于我们,”他弯着眸子拍了拍萧高旻的肩,一字一顿,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缓缓说道:“来、日、方、长。”
  顾彦时自是没留心他们二人的低语,但是见识了叶书离这顷刻之间变脸的功夫,又看着萧高旻愈来愈黑的脸色,更觉眼前暗流汹涌。
  他摸不清头绪,不禁看向楚珩,却不想东君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儿,反而越过走廊朝对面的厢阁望去。
  顾彦时顺着他的目光瞥了一眼,这才发现,漓山东君竟然是在看嘉勇侯府的世子徐劭。
  “徐劭这家伙怎么出来了,闭门思过思完了?那我也没听说他给楚珩道过歉啊。”
  楚珩?道歉?
  顾彦时前段时日回了北境飞花踏雪城,对帝都之事了解不多,但却也知道“楚珩”这个名字属于陛下的御前侍墨,可他与嘉勇侯世子……
  叶书离显然也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四个字,他眉心微动,瞥了一眼自家神色不明的大师兄,当即就叫住了方才说话的人:“小哥止步,您刚才说——楚珩?”
  云非和陆稷闻声转身走了过来,先同萧高旻打过招呼,他们俩都没见过叶书离。叶书离有心要问楚珩的事,不等顾彦时引见,便先自报了家门。
  世家子弟消息灵通得很,知晓了叶书离是楚珩的“二师兄”,又悄悄打量了一眼坐在对面头戴纱笠的人,几乎立刻就猜出了这位的身份。
  云非轻轻吸了口气,虽然他看见徐劭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但是在大乘境的漓山东君面前,说话总要注意着分寸。
  他这厢正斟酌着措辞,想着如何委婉又不失立场地解释一通。
  但是奈何身边有个不长脑子的陆稷,见叶书离询问,当即就把冬月初六那日在武馆里发生的事原模原样地讲了一遍,而且越讲越气,越发上头,连徐劭那些挑衅的话都复述得八九不离十,语气学得惟妙惟肖,就连云非在桌子底下狠掐他大腿都没能止住他的嘴,惹得萧高旻都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两眼。
  直到讲完喝了口茶,看见云非和顾彦时的眼神,陆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悄悄瞄了一眼对侧的漓山东君,连忙缩到桌子一角默默吃小茶点去了。
  叶书离听得眉毛扬着,脸上甚至还挂着笑,怎么看怎么觉得瘆人。
  漓山东君更是捏着茶盏没有半分反应,纱笠遮住了他的面容,没人看得见这位大师兄的神色,但是在座的都知道,他现在要是想替楚珩收拾徐劭,整个明正武馆没人拦得住。
  谁都摸不清漓山东君的脾气,他肯高抬贵手留两分余地还好,但若是心情不好一时下手重了,徐劭有没有命在都未可知,到时候只怕不好收场。
  气氛一时凝滞。
  云非心里打起小鼓,心思百转,连忙打圆场。他眉毛一拧,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怒声道:“徐劭这家伙专瞅着我不在的时候闹事,搞得那日我回去武英殿还被谢统领训了一顿,先让这厮再蹦跶两天,回头我非得找人套他麻袋。”
  他转而又问顾彦时:“哎,苏朗怎么没和你们一起,我还打算找他商量一下在哪下手来着。”
  顾彦时知道他是在岔开方才的话头,立刻接道:“南隰使团进京,他这两天在鸿胪寺忙着呢,正巧澄邈又回京了,他今日去城外接人了。”
  “韩澄邈回来了?”云非喜滋滋地又拍了下桌子:“那可太好了,套麻袋的又多了一个。等楚珩病好,到时候就喊上他一起,让他亲手狠揍徐劭一顿出出气。”
  叶书离闻言瞥了一眼云非,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慢悠悠地道:“那记得叫我一声。”
  云非立时应了,见叶书离接话,知道这事暂且揭过了,心里顿时稍稍松了口气。
  云非不会想到,楚珩本人现在就坐在他们对面,听着他们说话一直未作表态,那天徐劭出言挑衅侮辱过后,陛下次日就给他出了气,如今他抬手放徐劭一马,其实也无妨。
  只是不遂人愿,云非有心打圆场,楚珩也有意手下留情,奈何有人偏偏不领他们的情。
  徐劭从厢阁推门出来,出声唤堂倌下注,紧跟着他身后又走出来了两个人,楚珩微微眯起眼睛,一眼就认出来,和徐劭在一起的竟然是钟平侯府的世子楚琛,以及侯府的五公子楚琨。
  楚琨跟在二人身后,一边将下注的名牌放到堂倌捧着的托盘里,一边道:“家父那日说了,两家和睦才是正理,过几日等我那病秧子二哥能出来见人了,就让他来给您奉茶道歉。”
  在座的都是武道奇才,个个都有逖听远闻的本事。此话一出,云非这边几个人的心都提了起来,不约而同地看向漓山东君。
  姬无月放下了手中茶盏,白瓷轻轻落在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声响,敲在人心上却犹如磬钟。他缓缓站起身,径直转向说话的楚琨,声音不大,但入耳字字清晰——
  “你方才说,让谁道歉?”
  楚琨循声望向说话的人,眼前人头戴纱笠,穿着一身简单的素色袍子,不像是什么世家贵胄,他也觉不出这人内力所在,于是当下便没在心上,浑不在意地道:“你谁啊?”
  眼前人不答,又看向徐劭,淡淡道:“你也是这么想的?”
  徐劭未及应声,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吵嚷的喧哗声,是宫里今日送彩头的人到了。
  而与此同时,在宫人身后,紧跟着又走进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个穿着浅粉色裙裾的女人。
  她踏进武馆大门的一瞬,楚珩倏然偏头往楼下望去,而那气质端方的女人似乎也有所感,随即往楚珩的方向看来。
  两个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南隰大巫镜雪里。
  第46章 交手(二合一)
  没有谁真正去关注站在宫人身后的镜雪里,更多的人下意识地就将她认作是来武馆找人的妻眷——大胤崇尚周礼,并不刻意将女子约束在后宅,这样的事在明正武馆里并不罕见。甚至于,说她是特地来此观武的官家夫人都不稀奇。
  镜雪里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就连叶书离几人亦未曾察觉到任何异样。
  就在看客们都沉浸在皇帝亲赐彩头带来的亢奋里时,镜雪里勾唇浅笑,目光盈盈,看着站在二楼阑干旁的楚珩,抬手拔下了发髻间的一支玉簪。
  与此同时,楚珩身形一动,忽然上前几步,抄起茶桌上的白瓷盘,朝阑干外扔了出去。
  玉簪与瓷盘在半空中遽然相撞,玉石相接之处瞬间迸发出耀眼的火花,响起令人牙酸的剧烈摩擦声。两道气劲僵持几息过后,白瓷四分五裂,簪子碎成断玉,“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喧闹的武馆里并不十分突兀,依旧没有引起众人的警觉。
  而目睹了这一幕的叶书离、萧高旻、顾彦时、云非四人,齐齐变了脸色。
  缩在桌子一角正专心吃茶点的陆稷看着在自己面前突然消失的碟子,顿时懵了。
  二楼几个离得近的人循声朝楚珩看过来,却纷纷以为是彩头当前他按捺不住,提早和谁交了手。于是立时就有人抚掌笑着高声道:“哎,小哥,怎么在这就急着打起来了,去下面台子上……”
  那人话说一半戛然而止,惊悚逐渐占据了他倏然放大的眼瞳,他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二楼阑干外的一幕——
  那碎裂的瓷片和断开的玉簪都没有落地,而是被两团强大的内力牢牢桎梏,就这样继续悬浮在半空之中,带着玉石俱焚般的意志,再次碰撞摩擦,几朵耀眼的火花在阑干外怦然绽放。
  这骇人的场面落在二楼所有看客的眼里,整个看台再无一人说话。
  而最为可怕的是,从始至终,没有任何一个人感觉到内力的源头所在。若非是正好目睹了这头戴纱笠的小哥方才扔了碟子,任谁也不会想到,此刻静静伫立在阑干前、连根手指都没有抬起来的人,就是这震撼一幕的缔造者。
  他站在那里,头上的纱笠遮挡了面容,简单至极的素色袍子勾勒出皎如玉树的身影,气质安静而疏离。旁人再如何看,依旧难以觉出他境界之深浅、内力之有无。
  这样的人,要么根本不是武道中人。
  要么,就是真真正正的臻至化境。
  答案显而易见,阑干外碎瓷断玉金石相接,寸步不让,两股僵持的内力却被完全禁锢在交手的方寸之地,没有一丝一毫的外溢,也没有半分杀气流露,与这内力的主人是如出一辙的内敛——
  强大到极致,便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站在阑干对侧的楚琨脸色登时变了几变。
  二楼诡异的静默很快蔓延到喧闹的大厅,站在门口的最后一个看客抬头的刹那,半空中碰撞的碎瓷和断玉再也承托不住两个人的力道,在几声爆裂声后,齐齐炸成了齑粉,从众人的头顶洒下,飘飘然落了一地,宛如一层薄薄的秋霜。
  喧闹声止,所有人不寒而栗,整座明正武馆霎时一片安静。
  “镜、雪、里。”楚珩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是我。”门口身着浅粉色裙裾的女人轻笑一声,开口便是字正腔圆的大胤官话。
  随着这句应声,武馆里的所有看客齐齐往她的方向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