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节
  奉天侯站在皇后那处,承运侯态度暧昧,皇后虽手无兵权,却出身落心斋,落心斋也必然支持皇后。
  此时不宜鱼死网破,我可奉皇后为圣后,让她主持朝政,只等我解决其余几侯,再……
  太极宫中的会面并没有持续太久。
  大概半个时辰之后,闭合的大门洞开,万世侯、开平侯当先而出,出来之后一语不发,立刻带人离开皇宫,速度之快,仿佛身后也饿虎在追。
  承运侯倒是慢悠悠不疾不徐,还沿宫墙看了一会景色。
  奉天侯落在最后,他在所有人离去之后向皇后躬身:“今日辛苦娘娘了。”
  皇后颔首:“奉天侯客气了。”
  奉天侯又道:“诸事辛劳,请娘娘保重身体。”
  皇后:“奉天侯亦是如此,你对陛下拳拳之心,本宫也感佩五内。”
  奉天侯再拜离去。
  当其连最后一丝影子也消失在太极宫之际,太极宫中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皇后看着这突兀出现的人,非但没有惊异,反而绽出一丝微笑,微笑之中竟还透着三分亲昵与尊敬。
  皇后道:“师姐,你来了。”
  窗外的光照亮了来人的脸,静疑女冠一摆拂尘,问皇后:“事情可还顺利?”
  皇后赞道:“计则师侄做得十分不错,静微师姐虽然先走一步,有此弟子,泉下也该心怀骄傲了。”
  静疑女冠慢慢踱步,微笑道:“师妹,计则聪慧多思,又有寻常女子没有的刚毅,我欲将订其为下任掌门,不过她还有一个缺点叫我忧思……”
  皇后有些吃惊:“师姐春秋鼎盛,何必如此早就决定下任掌门人选?”
  静疑女冠道:“如今局势,多做准备总是好的。”但她随即说,“也罢,此事暂且不提。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皇后:“师姐请说。”
  静疑女冠眸光闪闪:“你对界渊如何看?”
  皇后眉心一皱:“我未曾与界渊相处,不敢妄断。”
  静疑女冠问题再出,似早有思量:“那博古通今的原府传人,原音流呢?”
  皇后:“他看似风流随和,实则孤傲自诩。但他确实智冠天下。智冠天下、孤傲自诩者,必将视世人全为愚夫愚妇。他若不入世,是山野仙贤;他若入世,王朝颠覆,百姓罹难。”
  静疑女冠目光幽微:“你想说……”
  皇后冷冷道:“原音流处心积虑,以冠绝天下之智得了冠绝天下之力。但他耐心至此,并非为了争霸幽陆,不过为了……玩弄世人,毁灭幽陆!”
  太极宫中一时无言,片刻之后,鸟类翅膀扑棱的声音自窗外传来。
  静疑女冠向声音放下看了一眼,抬起手来,将一只红喙翠鸟接在掌心,从其爪下拿出纸条。
  她打开看了一眼,旋即闭目。
  数息之后,一声长叹凝在她的喉咙,她道:“戒律首座……已然不幸。”
  皇后面色顿变,失声道:“戒律首座竟也——可是界渊出手?”
  静疑女冠摇了摇头。
  她没有回答皇后的问题,只将目光向远眺望,远远远远,看过宫墙,看过山川,看过碧空深海,看到无尽虚处。
  她这时一念忽想:
  自我幼年,有天闻明炎之灾;自我如今,有界渊之灾;自我往后,更未知有何灾劫。
  也不知这由魔者而生的灾劫,何时是个尽头。
  自西京而出一路向西,到达与佛国边界之地,在燧宫大营之中,界渊正靠在宝座上休息。
  他长发披散,双眼闭合,单手托颊,似已陷入沉睡之中。
  但当一只脚迈入这方宫殿之时,闭目的人忽然睁眼,一眼扫来。
  幽深又寂寥,混沌而汹涌。
  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矛盾地融合在这一眼之中,它们同处一处又相互排挤,相互排挤又纠缠重叠,明如昼被这一眼定在当场。
  只觉正有一股极度可怕的力量潜藏殿中魔主体内,正贪婪又期待地跃跃欲破体而出!
  第109章
  失神只是一瞬, 下一刻, 明如昼谦卑行礼:“大人。”
  那一瞬流泻的气势已然收回, 界渊似醒非醒,侧着头懒懒唔了一声。
  明如昼道:“我刚刚接到消息,无量佛国西向, 戒律和尚陨落群玉山,但出人意料的是,戒律和尚的死亡并未使佛国西向战线崩溃, 就在戒律和尚死亡的那天晚上, 一名叫做慧觉的僧人带百名武僧出现战场之上,据说纵横来去, 所向披靡,乃至一路冲破密宗战线, 直入密宗腹地,并一把大火将密宗营帐烧了泰半。据说火起之时, 密宗八部部首及释尊都未出现,这对密宗士气打击很大。其后,八部部首虽然现身, 但直到消息传回之际, 密宗释尊也始终未曾出现人前。或许……”明如昼沉吟道,“密宗内部出了问题也未可知。”
  界渊对这些兴致缺缺。
  已知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重复,任何人都难免深感穷极无聊。若真有一个人上知三千年、下知三千年,这绝非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这只怕是一件无聊到能将人杀死的事情!
  界渊的口吻难得流泻出几分厌倦:“没事了吗?没事你就下去吧。”
  明如昼不止没有下去, 反而上前一步。他对界渊的状态颇感担忧,因而语气也流露出同样的情绪:“大人似乎颇感烦闷,明如昼可能为您宽解一二?”
  界渊托着腮。
  他闲抛虚掷的目光落在了明如昼身上。
  那双沉得不透气的眼睛看向别的地方的时候,屡屡浮现的不过被忽略的失落与静静注视的惬意;而当其看向自己的时候,畏惧与期待,向往又敬慕,雀跃还崇拜,一切情感就开始在胸中煮沸翻滚,使人进退失据。
  明如昼小心建议:“或者让我为您找些乐子来?我听说佛国有一乐章,名为《涅槃章》。乃数百年前一位佛门弃僧所创,前半部正大光明、众佛降世,后半部天翻地覆、群魔横行,传闻当年此曲演奏之时,听到的佛徒半数堕魔,半数丧命,想来是一首颇有意思的曲子。”
  界渊道:“这传闻我也听说过,可惜如今流传于世的只有残篇。”
  明如昼垂眉温言:“我已经找佛徒来修补这篇《涅槃章》了,如今进度尚可,大人如有闲暇,可愿一听?”
  界渊注视着明如昼,下一刻,他扬扬眉稍。
  “不错,明如昼,你有心了,坐吧。”
  这冰冷又空旷的大殿里,除了界渊的宝座之外,再无坐具。
  明如昼拾阶而上,欣然跪坐在界渊足旁。
  界渊悠悠道:“《涅槃章》曲成之日,我有幸听过。那倒确实是一首不差的乐章。你可知做此曲的弃僧姓甚名谁?此曲又为何叫做《涅槃》?”
  明如昼欠身道:“未曾查找到详细资料,只知其自称明明。”
  界渊脸上的沉厌似乎被玩味恶劣的笑容所取代:“他法号明明,但不是佛门弃徒,倒是由魔向佛的一代魔枭。他所作的涅槃曲,也并非前半部佛陀降临,后半部群魔横行,而是前半部群魔横行,后半部佛陀降临。”
  明如昼似有所悟:“这样的话,那些死了疯了的僧人,岂非因为……”
  界渊道:“不错,那些死了疯了的僧人,只是因为修为不够,禅心不坚,没有扛过前半部分的群魔横行,以致欲念丛生,自然见不到后半部分的佛陀降临。但世上岂有佛门中人不如魔道魔枭更有佛心意志的笑话?由当年佛教几位尊首默认,天下佛教徒义愤填膺,佛曲顷刻变成魔曲。明明和尚做成《涅槃章》后本来只差立地成佛,不想命中唯一做的大功德之事反叫天下群起攻之,明明冤枉不已,憋屈难当,醉饮三日,醒来之后亲手毁去《涅槃章》,渺然不知所踪。”
  明如昼不语。
  他十分喜欢听界渊讲古,在其口中,千古岁月仿佛一张画卷,山水人物,古往今来,种种神妙玄奇,皆于此徐徐展开。
  可惜——他在心底哀叹一声,这样的机会总是少之又少的。
  不过今天的界渊谈兴显然不错。
  说完了《涅槃章》的故事,界渊换了个坐姿,他看向殿宇的上空,黝黑的夜,无垠的星,在以琉璃瓦铺就的天顶上若隐若现。
  他笑问:“明如昼,你知幽陆有多大?”
  明如昼沉吟道:“幽陆广而无域,大而无极……我曾听有人以足自东向西、自南向北丈量幽陆,说幽陆横九纵七,相乘即为其之幅员。”
  界渊又道:“幽陆之外呢?”
  明如昼愕道:“幽陆……之外?”
  “你进过天柱吗?”界渊问,“你觉得大地之下有什么?星空之外有什么?你觉得此界域之外,有什么样的仙、神、人、魔、怪?”
  明如昼瞠目结舌,界渊短短一句,既让人恐惧排斥,又让人心潮澎湃,这一刹那,他也不由开始思索:大地之下有什么?星空之外有什么?除我所属世界之外,还有什么样的仙神人魔怪?我所未知的彼方世界,会否有我从未见过的力量?
  “宇宙无极,有三千上世界,三千中世界,三千小世界,亿万碎片空间。”界渊顿了一顿,“有时候,吾亦好奇,其余世界是何种模样。”
  明如昼思索良久:“大人……您为何能够确定有彼方世界?您去过另外的世界吗?”
  界渊答:“严格说来,有许多蛛丝马迹可以推断。但等你修为到了一定程度时,也许修炼中,也许睡梦中,也许吃饭行走的时候,也会忽然心血来潮,心有所感。”
  明如昼的羡慕与崇敬简直溢于言表。
  界渊伸出一根手指。
  一朵火焰忽然跳出他的指尖。
  这朵火焰内芯深红如血,外焰漆黑如墨,在界渊指尖跳动之际,幽烈有如地狱火焰,与界渊之前的火焰大相径庭!
  明如昼心中约略闪过一丝迷惑。
  大人是修为更精进一步,还是练了其他功法?
  他没有深想下去,这世界至强的力量,有至高的美丽,无论何种形式都是。
  调皮的火焰在界渊身上来回滚动,一忽儿翻上手背,一忽儿绕住手腕,最终它跳跃到明如昼的头发上,于眨眼耀出熊熊火焰,将明如昼整个包裹在内!
  黑红色的火焰将身体舔舐,看似烈焰腾腾,却只带来冰凉的触感。明如昼体内的力量被火焰引导,自体内涌出,点点光晕浮现在冰冷的大殿之中。
  界渊含笑道:“明如昼,你最近的所作所为很不错,我曾说过会让你得到你想要得到的东西,你可以先试试这个。”
  就在界渊话音落下的这刹那间,火焰如卷,瞬息分崩,投入浮现在殿宇中的点点光芒!
  这浮光一时大炽,转而幽暗。不过呼吸之间,明如昼已明了了许多之前不曾明了的力量!
  夜月亘久,一刻钟前传来些许人声的大殿已经完全安静下来了,只有些许浮光,在几扇窗户间明灭。
  大殿之外,一笑之人和战狂坐在附近的帐篷外乘凉。他们的方向正好对着那扇可以看见光的窗户,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明如昼站在窗前的瑞兽麒麟灯前,将铜盘里那点光先变蝴蝶,又变大鱼,再变鹦鹉,如是几番,不亦乐乎。
  一笑之人对战狂嘀咕:“你有没有觉得明如昼最近越来越贤妻良母了?”
  嘚瑟。
  战狂斜眼看人,不说话。
  一笑之人嘀嘀咕咕:“怕什么!我和他相隔这么远,明如昼的帐篷也不是我这方向,他就算听得见,看他心情那么好,难道还会穷极无聊地跑到我面前来和我打一场吗?”
  明如昼哼着歌从殿中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