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宫 第69节
  徐氏并未多言, 只将手中一套三才杯的杯盖,半覆在杯碗上, 只是轻碰一下, 盖碗便摇摇欲坠,“这境地太子殿下应当熟悉。既是如此我如何放心把溦溦交于你?此还是其一。”
  陆珵知晓,徐氏所比杯盖,喻意是他。
  庆帝先前并为东宫,而是一封王。杀姊屠兄后方入东宫。如今虽登大统却为伪临朝, 实不光彩。今日,陆珵虽为太子,却与先太子的情形如何相似?京中有信王虎视眈眈, 信王又备受宠爱, 可不是同这杯盖一般岌岌可危?
  徐氏轻叹气:“先才溦溦听得岚儿一句试探之言, 脚不点地就出去了, 想是同殿下之间确有几分情意。以往,家夫因公事同太子殿下有所接触,知晓你为人。
  太子殿下意欲聘溦溦为妇,并非为了平西王府这点兵权。可你这般想的,旁人却并不一定。老妇再说几句不当之话。”
  她将手中的杯盖碰倒在桌面上:“若圣人无意,到时钦天监和众御史多有阻拦,只是一句‘八字不合,不利国运’便能将你打发了。”
  而你的心悦,当真能护得住溦溦吗?
  徐氏认真打量他一眼。与聪明人说话,果真是有好处。他转念便明白了她的意思。
  “俗话道:尾大不掉,末大必折。若他人真的有不臣之心,陆珵也不会坐视。”
  他话音低沉,一双齐整端正的眉眼抬起,眉目在灯光下煜煜的。
  只一眼,已有为君的威严。
  “御史钦天监说得,向来是对的么?我不信神佛,也不信那等无谓之言。将来若真有什么,我自一力挡住悠悠众口。不叫旁人说一句不当之话。”
  “我求娶溦溦不成。只能是一种情况,那便是她不愿嫁我。”
  他话音低沉,神色却平和。
  徐氏活了这么大岁数,见过的人多了去了,自能从他眼睛里分辨出他的真诚。眼见李青溦回来,她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说了一句:“太子殿下若真有心思,还是先解决好自己的事情吧。”
  ——
  马车行进东宫,陆珵下马直接去了书房。
  得知太子殿下回来的消息,眼下小书房灯火通明。放着文房四宝的黑漆平案上,已落了一层又一层的文书。
  这几日,朝会在即。诸多事宜,分交左右省、都省和四殿。剩下一些需决策的奏章送到陆珵这里,另外还有各地知州、都督抵达京城,各类勋劳政绩文书自也需要再过一遍。
  这些事虽都不当紧,但也需要解决。
  他向来是当日事,当日毕。今日同李青溦见面误了时辰,少不得熬更守夜。
  陆珵伏案,一边批阅奏折一边想起这夜落了一地的星星,笔端似又萦绕她口脂的香气。
  他莫名有些静不下心来,翻来覆去念了几遍清静经,又翻开一侧文书——
  林州知州楚之涣。
  他又翻开文书后的告身和敕黄,又想起这夜徐氏所言。
  到底是有些心不在焉的,他不由想着:既然这样熬人,就该早早将她娶了,放在府中,即便不是红袖添香,就是看着也是极好的。
  想到这里,他是一刻都不想等。
  书房的灯,着至第二日卯时。
  景三已同门口守夜之人轮换过一次,陆珵方去正房更衣。未久他出来,身上已换了一身绯色袴褶服。
  此乃骑马的马服。
  他行到廊庑中,吩咐景三:“去备马,孤要出去。”
  景三一愣,看了看天色,此刻正是卯时。
  天色青白,一道残月还簇着三五颗星星在天上挂着,问道:“殿下要去何处?”
  “大高玄殿。”
  大高玄殿位于西区荆山之上。距皇城也有些距离。
  朝会在即,庆帝将诸多事宜交由左右省、都省和四殿,连陆珵这几日都忙地算脚不点地。人多自也出不了什么乱子,索性庆帝这几日也就是零散一两日上早朝问事,其余时间具撒手朝政,专心在大高玄殿中求丹问药。
  昨日庆帝为了大高玄殿修缮之事,已回过皇城,短时间内怕是不会再回来,只得陆珵亲自去。
  本也没有多远,陆珵也懒怠像庆帝一般,一来一回又是鲜车怒马,又是骅骝开道。索性只数马数鞍轻衣简行便去了大高玄殿。
  大高玄殿建在半山腰,许是终年烧香的缘故,远远瞧着也是云雾缭绕。
  陆珵带着随从入正门便瞧见道场许多大殿,具是黄琉璃瓦,远远地瞧着堂皇富丽,雕梁画栋,倒比东宫还豪华些,丁点瞧不出有何修缮的必要。
  陆珵默不作声地打量几番,神色微沉地随众人近了道场。
  正殿前的道场。
  神像巍峨,钟鼓铿锵,仙乐缥缈,香烟缭绕。(3)
  身着青色道衣的云清道长,正带领道士们身着华丽的仙帔法衣、手擎代表仙仗的旌节幡幢,在殿内旋绕唱赞。不远处头发花白的庆帝正被几个道童簇拥着,长跪高香袅袅的坛前,殷切祈祷。(1)
  烟雾缭绕中,陆珵突想起,小时他继位初期,也有过不少作为,整顿朝纲、减轻赋役、抗击贼子、重振国政。(2)
  那时陆珵还小,只远远地观望他的背影,只觉着遥遥不可及,他那时,许是真心实意地崇拜过他。被太傅教习
  可不知何时开始他便开始变了。
  许是自他自己惧怕死亡开始。
  他不再关心朝事大小,一边处处提防着他亲封的太子,处处想着如何制衡所有。一边求神问药,甚至还给自己取个十分好笑的名号—
  “凌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
  他瞧着跪倒在门口的庆帝,只觉着一切都荒诞不经,惹人发笑。
  他未笑出声,只是挥退左右,沉默地站在廊庑一侧,眼观鼻鼻观心站在一旁等着礼毕。
  未久,庆帝才被几个内侍扶起身。听着一旁内侍禀告,他捋了下花白的须发,不轻不重地地看了陆珵一眼。被人簇拥着进了大殿。
  他未有召见陆珵的意思。
  陆珵自知他的意思。先前修缮大高玄殿、重塑金身之事,他绝了他的意,如今是光明正大的给他脸子瞧。
  无非是等着罢了,此等事情,陆珵自小便轻车熟路。他也并非要同上赶着同庆帝说话,他此次来,有一半的是为了
  只是等一切都了了之后,行于云清道长身侧。
  云清道长是全真派门下,乃是庆帝身边近臣。求仙问道之说,他自然是看着庆帝带眼色过活。
  庆帝高兴他便亦师亦友,庆帝不高兴,他便只是个下臣。
  他自然也看出了庆帝刚才的意思,眼见庆帝进了一旁的小殿,一时面露为难地拦住陆珵:“太子殿下留步,飞元真君方才与天地神明沟通,耗了大量元气正在修养打坐,怕是需要好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若无大事,今日还是请回吧。”
  陆珵轻笑一声:“今日孤整好事不算忙,可以等着真君。”
  那云清道长见他不愿走,人家做储君的,他自然不能轰着人走。
  闻言告答一声:殿下自便。他正要进一旁的耳房。
  “留步。”冷不丁陆珵叫他一声。
  他停下脚步,陆珵突然问他:“孤记着云清道长是全真派门下,出山入世后续,跟了圣人好几年。工部造黄百册的时候,承圣人的意,在南郊职田区也分了一处职田给道长,可是这般?”
  “皇恩浩荡罢了,某自感恩戴德,也在天罗神仙面前为飞元真君念福祈祷,只是某不知殿下究竟何意?”他低眉顺眼,“某知殿下先前度田之事。可吾与诸位师兄弟乃修道之人,做不来横征脚税,侵渔百姓?”
  “道长高义,孤自然信你不会做侵鱼百姓之事,只是孤突然想起度田之际,曾在南郊地界听说过的一则故事。”
  陆珵轻笑一声,嗓音低沉,“南郊某块职田是钦天监一全真教道士所有。只是这道士并不老实,不仅娶了妻还有一个正在上私塾的孩子。众所周知,全真派道士乃是童身,终身不可娶妻,尤其是入了钦天监的道士。”
  他乜斜云清道长一眼,眼神中隐有锐气:“道长知晓,此人如此,乃是犯了欺君大罪。若是圣人知晓晓,那钦天监的道士犯大罪过,自然死不足惜。
  只是可怜了那正上私塾的孩子与那正当年华的女子。
  听说那孩子今年方五岁,而那女子也才是桃李年华…”
  陆珵的话戛然而止。
  他话音低沉悦耳,说话并未有什么节奏感。但听在云清道长耳中却像平地里炸了惊雷一般。
  他娶妻生子的事,已然十分隐蔽,所知者甚少。却不知太子殿下是如何知晓的。
  这些年太子殿下给众人的印象具是冷玉一般冰清玉润,又没有棱角。便连朝堂上众人有意无意地偏向信王,他也是一副淡淡的样子。
  众人见多了他不声不响,自以为他就是这样软和的性子。
  未想到原来以往诸多,皆是他藏锋敛锷、亦或是不愿计较。
  他远比表面上瞧着的深不可测。想明白这里,云清道长悚然一惊,险些摔倒在地上。
  陆珵轻扶他一下,一双素日清润的眼睛在晨光下泠泠的,隐有冰光。
  “孤也只有两件事,用得上道长帮忙。”陆珵淡色的唇轻抿一下,“一,孤此刻要见圣人。”
  “二,孤知晓云清道长道法精湛,卦象精妙。若将来圣人叫你当着所有人的面,为孤和将来的太子妃合生辰八字。不知飞清道长可不可以算准?”
  自家家底儿都在太子殿下的五指山里头了,如何不知该如何?
  他一时汗如浆下,忙应了一声:“下,下官知晓了。”
  ——
  云清道长入了一旁小殿,未有多久,便有内侍来叫陆珵。
  陆珵进了屋子。屋中一香炉袅袅地散着些烟气,不知是熏香的,还是炼丹的。
  庆帝倚在榻上,身上的红底淡黄色团红缂丝窄袖略有些皱皱巴巴的,头上的朝天璞头也歪斜几分,一只白靴穿着,另一只散着。
  一旁站着的两个着蓝灰长衫的男装宫女,一左一右地给他穿鞋。
  陆珵抿唇一瞬,移开视线,曳裾行礼:“儿臣参见父皇。”
  “在此地,你应当叫朕元君。”庆帝啧了一声。
  他瞧着神色倦怠,像是刚刚睡醒一觉,陆珵依言行礼,他撇了撇唇。
  “上次那般卷朕的面子,你倒是还有脸来?”庆帝咳嗽一声,一双有些浑浊的瞳瞥他一眼,“说说,什么事?”
  陆珵知他也不会如何上心,但许是会据此事做筏子,大事化小地说了几声。
  庆帝以为他这样匆匆而来,有怎样的大事,听着只是娶妇这样的小事,不由脸色一拉。
  “此事你同你母后看着办便是了,如何还需这般拖磨朕的时……”
  他话说到这里,突想到什么一般,撩起一点肿胀的眼皮,话音突地一转,“也是,你年岁渐大,也是到了娶妇的时候,省的礼部和御史那些人,三天两头地上折子烦得很。”他哼了一声,转头看他:“如何?选中了哪家的小女郎?”
  陆珵敛衽道:“儿臣心悦之人是忠毅伯府,礼部主客司员外郎李大人家千金。”
  庆帝微微蹙眉:“那是什么人家?如何未听说过?”
  一旁的内侍走前提醒几句。